一
探花岭位于凤凰山深处,几百户人家散布在山坡之上、古树之间。据记载,探花岭的首代居民是明末一位刘姓探花,他为躲避战乱祸患,率家人仆从迁至深山,造屋垦田,繁衍生息。其后不断有外姓迁来,逐渐形成村落,外人逐称之为探花岭。
因探花岭山高路远,交通不便,解放后,政府曾数次动员村民迁至山外居住。但故土难离,大多数村民选择坚守在大山深处,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自然,穷是难免的,上面每次扶贫,探花岭都当仁不让成为重点。
这天中午,村主任刘德海接到乡里通知,说省城一位姓赵的大老板要到探花岭慰问扶贫,可能会捐一大笔钱。刘德海大喜,忙通知村民出门洒水扫街,夹道欢迎。
下午两点,赵老板在乡长的陪同下,出现在村口。刘德海手一挥,立刻,自半山腰处传来“当——当——”的钟声。
赵老板面露惊讶之色,循声看去,只见半山腰一棵苍天古树之上,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浑厚、悦耳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一共响了18下,回声悠扬,久久不散。
乡长颇有些嫉妒地解释说:“赵老板,这是探花岭迎接贵客的方式,敲钟18响,那是最高礼节了,当年我第一次来到探花岭,只敲了9响呢。”
赵老板显然很中意这种迎客方式,他看着村民们一张张热情、朴实的脸,双手合十,连连说:“谢谢,谢谢大家!”
欢迎仪式之后,刘德海陪着赵老板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半山腰那棵参天的银杏树下。这棵银杏已有四五百年的树龄,遮天蔽日,其畔有三间破败不堪的老房,房内散坐着十几个孩子,正在朗声读书。
刘德海介绍,这里以前是一座由村人集资修建的寺庙,曾住有僧人,晨钟暮鼓,香火颇旺。不过最后一位主持被日寇所杀后,此庙就败落下来。解放后,政府出钱修葺,改建成探花岭小学,一直用到现在。
赵老板看着简陋的教室以及教室里残破的桌椅板凳,当场做出决定,表示要捐资在此重建一所小学。
刘德海又惊又喜,又有些不敢相信,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赵老板二话不说,当即开出一张支票,递给刘德海,说先捐30万,不够的话我再加。
乡长见刘德海捧着支票发愣,忙伸手捅了他一下:“还不赶快谢谢赵老板!”
刘德海这才相信是真的,搓着手语无伦次:“这、这……赵老板,您太慷慨了,花您这么多钱,让我们该咋感谢您啊……”
还没等赵老板说话,乡长笑道:“老刘啊,赵老板可是开大公司的,做善事都是百万成千万地捐,这点钱毛毛雨啊。”
刘德海却认真地说:“钱再多也是一分一厘辛辛苦苦赚的呀,我们可不能白受人恩惠,一定要表示一下感谢。”
乡长眼珠子一转,说:“有了,赵老板喜欢收藏旧玩意儿,你祖上是探花,做过大官,肯定传下不少瓶瓶罐罐,你去拿一件送给赵老板留作纪念不就行了吗?”
刘德海摇头,说这都几百年了,祖上留下的东西早就损坏了,哪能留到现在?即便有,这些年也早被进山的文物贩子给买走了,去哪里找这玩意儿啊?
赵老板闻听,伸手指了指树上的铜钟,开玩笑道:“我看这口铜钟倒是件文物,可惜太沉了,我拿不动。大叔,这钟有几百年历史了吧?”
刘德海说:“那是,具体多少年我不知道,反正我听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这钟就挂在这里,当年打鬼子的时候,这口钟还立过功呢。你看,钟面坑坑洼洼,那就是鬼子用机枪打的。”
赵老板饶有兴趣地问:“那你说说,它是怎么立功的?”
刘德海当即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往事:抗日的时候,因为探花岭地处深山,日寇铁蹄难至,相对安全,当时就成了抗日联军的大后方,国共双方的伤病员都在村里驻扎休养过。有一天夜里,鬼子接到情报,得知有一位国民党高级军官在探花岭养伤,一队鬼子就由汉奸引路,翻山越岭悄悄靠近了探花岭。幸亏走到此处时,被庙里的主持智能法师发现。智能法师见情况危急,轰然敲响了大钟示警,伤病员和乡亲们听到钟声后迅速转移,这才避免一场大祸。鬼子恼怒之下,不但杀了智能法师,还把一股邪火发泄到这口大钟上,架起机枪冲着大钟就是一阵扫射,要不是因为挂得太高够不着,这口钟就被他们摘下来给砸了。
赵老板翘首看着铜钟上的斑斑弹痕,感叹说:“看来这口钟真是你们探花岭的宝贝啊,你们可要好好保护。”
刘德海慷慨地说:“赵老板如果喜欢它,尽管带走好了。”
赵老板心中暗笑,心说这样的古钟并不稀奇罕见,即便真是文物,也不值多少钱,看这重量,没有三百斤也有二百斤,千里迢迢运这口钟回省城,还不够运费的呢。但此话不好直说,当即一本正经地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刚才是开玩笑,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口钟还是挂在这里好,将来新学校建好,让它继续为孩子们服务,敲钟上下课。”
二
赵老板回到省城后,忙于公司事务,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其实赵老板并非大富豪。他做的是服装生意,产品主要是出口,辛苦经营多年才把公司做成了规模。经济危机后,他也走了霉运,海外订单寥寥无几,生意一落千丈,公司举步维艰。赵老板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运气不好,这次他之所以慷慨解囊出资行善,乃是受人指点,说不破不立,有付出才能有回报,行善积德才能改变霉运。
但一切还是未能如他所愿。
自探花岭回来后,他的生意不但不见起色,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他的一个制衣车间,也烧掉了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如果再融不到资金,等待他的,只有破产一条路了。
赵老板焦头烂额,当年生意火爆的时候,客户盈门,他是应接不暇。如今也是人气旺盛,他却躲避不及了,因为来的都是追债讨账的。
距离上次去探花岭大约半年,这天下午,赵老板刚打发走一个债主,还没等喘口气,秘书慌慌张张又来报告,说公司门口又来了几个人,点名说要找您。赵老板说你就说我不在,千万别让他们进来。然后赶紧跑到隔壁房间躲了起来。
过了一阵,他听到外面没什么动静,债主并没有闯进来,就打电话给秘书,问人走了没有。秘书说没走,在门口守株待兔呢。
赵老板心想,这几个讨债的倒挺文明礼貌的,就走到窗户前,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大门口方向看去。只见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车斗里坐着几个农民打扮的汉子,中间还有一个挺大的木箱。
他心中狐疑,这几个人他并不认识,不像是讨债的,找自己干什么呢?就在这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心中一动,觉得似曾相识,仔细一想,猛地记起来,这老头是探花岭的村主任刘德海。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心又提起来,因为他想起来自己在探花岭的承诺,说钱不够的话自己会再捐,难道他是来要钱的?
他略一犹豫,喊来秘书,让她出去把老汉领进来。
片刻后,刘德海随秘书走进赵老板的办公室,看到赵老板后,好奇地问:“赵老板,刚才那闺女说你不在,你啥时候回来了?我咋没看见?”
赵老板装作没听见,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钞票放在桌子上,约摸四五千块钱,然后说:“大叔,是不是盖学校的钱不够了?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手头也有点紧,这点钱你先拿去用吧。”
刘德海忙摆手,连声说:“不用、不用,上次那30万已经足够,学校的房子已经盖好。”
赵老板奇怪地问:“那你来找我什么事?”
刘德海说:“赵老板,这次我来是专程给你送钟来了。”
赵老板闻听脸色就变,一股邪火冲上心头,厉声问:“送终?送什么终?我又没死!”
刘德海忙不迭地说:“赵老板,你误会了,我是给你送那口古钟啊!你出钱给我们盖了学校,我们全村人天天念你的好,说你是我们村的大恩人,不能白花你那么多钱,礼尚往来,我们一定要表示。记得上次你说我们村那口钟还不错,这是我们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所以,大伙一合计,就让我带人给你把钟送来了。”
赵老板立刻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个大箱子,心中不由涌上一股暖流,刚才那股邪火顿时烟消云散。他既惊讶又感动,这口钟那么重,村民们居然将它摘下来,抬出山,又千里迢迢送到了省城。虽然“送钟”音同“送终”,讲究一些的人不会做这种事,但这些憨厚淳朴的老乡们显然不会想到这点,他们要表达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而他们千里送古钟,礼重情更重啊!
想到这里,赵老板心里热乎乎的,忙说:“大叔,你们太客气了。不过,这钟我不能收,你们还是带回去,学校还靠敲它上课下课呢。”
刘德海喜气洋洋地说:“嘿嘿,用不上了,我们用你的钱给学校买了一个电铃,可好用了。”
赵老板还想推辞,刘德海佯装不快,说:“赵老板,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反正钟已经拿来了,我们就卸在门口,你爱要不要。好了,不打搅你了,我们卸下钟就走。”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赵老板赶紧起身追出去,打算留他们在省城住一天。刘德海不肯,说出来好几天了,怕家里人着急。赵老板无奈,只得返身回到办公室,取了桌上那沓钱,又追了出去……
三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
赵老板已到穷途末路的处境了。他千方百计借贷融资,却依然无法让公司走出困境。无奈之下,他使出最后一招,那就是变卖家产,筹款做最后的一搏,希望能起死回生。
他先后卖了自己的别墅、汽车,仍然无济于事。最后,他只好把目光投在自己珍藏的古玩、字画上。他委托一家拍卖行全权代理此事。这家拍卖行非常负责,将他所有的收藏品登记、编号,请专家辨别真伪、估价后,制作了精美的宣传手册,一一将要拍卖的收藏品罗列其上,然后四处散发,并在各种媒体上发布拍卖广告,广为宣传。
一个月后,拍卖如期举行。
拍卖这天,赵老板没有去现场,他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心情极为悲观、绝望,犹如笼中之困兽。因为,此时的他已对前途全无信心,按专家的估价,除去其中的假货、赝品,即使所有收藏品都成功拍卖出去,所筹资金距公司两千多万的资金缺口仍相去甚远。
此时他已别无他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个小时后,忐忑不安的赵老板终于接到拍卖行经理的电话。经理说拍卖已经结束,约一半藏品拍卖成功,不过都没卖出高价,大多以起拍价成交。
赵老板焦急地打断他:“你只要告诉我,一共卖了多少钱?”
对方报出数字:“286。5万元。”
赵老板听完,腿一软,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心中叹息: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够干什么呢?
经理顿了一顿,说:“不过,有一件藏品意料之外地卖了高价。”
赵老板有气无力地问:“哪件?”
“就是那口古钟,专家估价15000,结果有个买家出口就喊到了10万。等一会儿,我会陪他去你那里搬这口钟。”
赵老板也有些意外。这口古钟因为太大、太过平凡,当初搬回家中后就一直将它随随便便放在院子中,妻子嫌它难看、碍事,还差点当废铜卖给收破烂的,幸亏被他及时阻止。他也不是多么喜欢它,只是觉得这是探花岭乡亲的一片情意,看到它就会想起探花岭那些朴实的老乡,虽然不怎么值钱,留着做个纪念也好。后来别墅卖掉后,没地方搁它,他就让人把它搬到了公司大院。没想到,那天拍卖行派人来公司跟他谈拍卖事宜,临走偶然发现这口古钟,很感兴趣,研究一番后,说怎么也值万把块钱吧,问他卖不卖,赵老板心想蚂蚱腿也是肉,多1万是1万,就同意了。于是,拍卖行给古钟照了相,也印到了宣传手册上。不过,由于它太沉重,拍卖这天并没有带到拍卖现场。
买家没看到实物,居然就出了10万块的高价,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赵老板问:“是什么人买的?”
经理说:“买家是一个年轻人,家里好像很有钱。”
赵老板“嗯”了一声,心说难怪,二世祖啊,肯定不太识货。他惊讶一阵后,很快就平静了。因为10万块跟1万块,此时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他需要的是上千万啊!
其余的钱,该到哪里去筹呢?
赵老板绞尽脑汁,也再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他悲哀地想:我真的走投无路了,现在家已破,离人亡也差不远了。
想到这里,赵老板苦笑一下,突然觉得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刹那间,他想到了那口钟,想到了给自己送钟的刘德海,看来,他真是给自己送“终”来了。当时自己就该坚持不收下这口钟,真的太不吉利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拍卖行的经理领着古钟的买家到了。
买家果然很年轻,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相当精干。他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赵老板:“你就是赵先生?”
赵老板点点头,他感觉自己就是败军之将,也没有心情跟他多说什么废话,伸手指了指外面,说:“那口钟就在外面,你们去带走吧。”
买家却不着急出去,问:“赵先生,这口钟你是怎么得来的,能详细跟我说说吗?”
赵老板心想,你买钟就买钟,问这些废话干什么?他瞟了眼对方,略带嘲讽地问:“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花10万块买这口钟,你认为它值10万吗?”
买家认真地说:“对别人来说它也许不值,但对我来说,它可不止值10万,就是百万、千万也不为过。因为,没有它,就不会有我们一家的现在,甚至不会有我。”
赵老板和拍卖行经理面面相觑,如堕五里雾中,说得这么煞有介事,可能吗?
买家知道他俩不信,笑了笑,说:“这口钟曾救过我爷爷的命,没有它,我爷爷六十多年前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了,那就不会有我爸爸,就更不会有我了。”
“六十多年前?”听到这里,赵老板心中突然一激灵,他几乎喊了起来,“我知道了,你爷爷当年曾到过探花岭对不对?”
买家面色一喜,点点头,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口钟是怎么得来的吧?”
赵老板不再隐瞒,就把自己去探花岭行善,如何得到这口钟的经过说了一遍,顺便还把从刘德海口里听来的当年和尚敲钟示警救伤员的故事说了一遍。买家仔细地听完,激动地说:“我爷爷就是当年日本人进山要抓的那个国民党军官。前些日子,他偶然在一本宣传册上看到这口钟的相片,根据上面的弹痕,他认定这正是当年探花岭的那口钟,所以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买下这口钟。”
赵老板也是感慨万分,这简直太巧了!他忙问:“你爷爷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
买家说:“他在台湾。”然后深深地看了赵老板一眼,语气一转,问:“赵老板,探花岭的村民送给你的纪念品,你为什么要卖掉呢?”
赵老板叹口气:“一言难尽啊……其实我也不想卖,可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他就把自己的困境简单说了说。
买家听完,沉吟半晌,不动声色地说:“你能不能把你公司的情况详细写份报告给我看看?还有,请你把公司的前景以及你的未来规划也详细写一写。”
赵老板心中一阵狂喜,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缕曙光。他不敢相信地问:“您……您是不是……有意投资?”
买家微微一笑:“这要等我看到报告后再说。不过,我觉得,探花岭的村民肯把这口钟送给你,起码说明你不会是坏人。我这次来大陆,主要目的就是想找项目投资。如果你的公司有前景,我何乐不为,有什么理由不跟你合作呢?”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赵老板高兴得几乎不能自持,他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说:“您放心吧,我向您保证,我的公司绝对有前途,缺的只是资金。”
买家打断他的话,说:“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赵老板心一抖,紧张地看着对方,深恐是什么不平等条约。
对方说:“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探花岭,顺便把这口古钟给送回去,同时完成我爷爷的愿望,看望一下探花岭的父老乡亲。”
当然没问题!赵老板长舒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说:“咱们可以马上就出发。我一定要去好好感谢那些可爱的乡亲们,他们送给了我这口钟,也给我送来了一个救命的财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