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岁那年,下乡去了红阳村。“五一”劳动节那天,男知青都去修梯田,我们几个女生做饭。那天半夜,我忽然发起了高烧,久久不退,大队书记批准我回城里看病。之后,家里托关系开了证明,说我身体太弱,不适宜再下乡,我便没再回红阳村,短暂的下乡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转眼二十年过去,又是一个“五一”假期,当年一起下乡的同学邀我回红阳村,看望在那兒安家落户的“小辣椒”。小辣椒的家在村口一个院子里,她丈夫小杨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炖着肉,香气弥漫。我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赞叹这院子可真好。几个同学笑称,这是当年刘地主家的院子,能不好吗?
刘地主?我有印象,他胆子小,见人就低着头溜边走。那年我刚到村里,好多人来欢迎我们,只有他远远地蹲在一棵大树下。“五一”那天,社员都去修梯田了,他没去,我打水时看到他,他就站在稻田边上,他也看到了我,尴尬地笑了一下,低着头走了。虽然我跟刘地主一句话也没说过,但他的样子我始终没忘。
我问小杨:“刘地主人呢?”小杨叹了口气,说:“二十年前人就死了,他偷了张老三家一只鸡,被发现了,自己上了吊。对了,就是你回城看病那天下午,他吊死的。”我不太信,一个地主,会为了一只鸡搭上性命?
小杨说,刘地主过的日子还不如贫农,他爹老刘经历了土改,家业早被分光了,就剩下这么个院子和两间土房。刘地主原来有个媳妇,活着时养了七八只鸡,女人一死,隔十天半个月就丢一只鸡。再后来,邻居张老三看见刘地主杀鸡,听他的说法是:“反正也是丢,不如杀了吃。”就这样,剩下的几只鸡,都被刘地主吃掉了。
那年五月一号,全村人都忙着修梯田,晚上七点下起雨,这才收工。第二天天刚亮,大队书记召集大伙集合,这时,张老三气呼呼地跑来报告,说刘地主偷了他家的鸡。张老三说,昨晚收工回来,六只鸡都在,可是今早起来就少了一只,他赶紧出来找,走到刘地主家门口,看到院子里有几根鸡毛,肯定是刘地主趁自己累了一天,下手偷了鸡。
一听这话,大伙义愤填膺,原本害怕地主搞破坏,没让他参加修梯田的劳动,这下倒好,他白天养足精神,晚上去偷鸡摸狗,可恨!
几个社员冲进刘地主家,把他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刘地主一头雾水,知道原委后,忙辩解自己没偷鸡。张老三捡起院子里的一根鸡毛,问:“这个怎么解释?”刘地主完全蒙了,他说昨晚外面下雨,听到社员唱着歌收工回来,他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去抓蛤蟆了,天快亮才回家。
“抓蛤蟆?谁能给你做证?”
刘地主摇了摇头。
“蛤蟆呢?”
“烤着吃了。”
“吃剩的骨头呢?”
“喂狗了。”
张老三一个大嘴巴打在了刘地主脸上:“真能狡辩,鸡毛在你家院子里发现的,当我们人民群众是瞎子、傻子?”张老三的话激起了围观群众的怒火,他们一个接一个耳光向刘地主抽过去,刘地主不敢再吭声,他缩着头、流着泪,就是不承认自己偷了鸡。有社员建议,对这种“死硬分子”有必要再组织一场批斗大会。当天下午,刘地主就找了棵歪脖树,寻了死路。
听到这里,我问:“鸡到底是不是刘地主偷的?”小杨说:“张老三是个老实人,不会故意冤枉刘地主;刘地主说是抓蛤蟆,可又没人看见,谁知道他是不是撒谎?”
我们聊天的时候,小辣椒已经把酒菜都摆上了桌,她一边张罗大伙入席,一边说:“刚刚听你们说蛤蟆,今天晚上你们都别走了,就在我家住下,晚上领你们去‘照’蛤蟆。”
“照蛤蟆?”我好奇地问了一句。小杨说,乡下人把抓蛤蟆叫作“照蛤蟆”,蛤蟆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聚集,用手电一照就不动了。
天黑时下起了小雨,小杨用几根细铁丝拧了几个灯托,又从仓房里拎出一块散发着浓浓松香味的木头,砍成小块放在灯托上。点燃小木块,红色的火苗蹿起来,雨水打在上面竟然不灭。小杨说,这木头叫“明子”,百年以上才能形成,里面都是松树油,点燃了,小雨是浇不灭的。
我们拎着小灯,深一脚、浅一脚往稻田走。这时,落在后面的小辣椒让我们等她,我回过头,黑夜中惊现一团红色的、快速移动的火,我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脑海里一下子闪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半夜,我顶着小雨,独自在外面解手,起身时看见不远处有一团幽幽的红火在移动,忽上忽下,静寂的雨夜中显得格外瘆人。我当时吓得腿发软,头皮发麻,踉踉跄跄跑回屋,跳上炕蒙上被,接着就发起了高烧。如今情景再现,我忍不住叫起来:“鬼火!这就是我当年看到的鬼火,我就是被它吓得发起了高烧!”
小杨不可思议地问:“你当年是被这个吓的?你怎么不说?”
我解释道:“当年破除封建迷信思想,我哪敢说‘鬼’字?”
这时,小辣椒已经赶了上来,听说当年我是被这明子灯吓出了毛病,她禁不住大笑起来,逗我说,得找那照蛤蟆的人索赔。大家也跟着笑,突然,小杨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怔了一下,随即喊出了一个名字:“刘地主!”那天,社员们干了一天活,收了工倒头就睡,谁还有精神半夜三更去照蛤蟆?只有刘地主。
第二天,小杨把村里的老人召集到自家院子,我为刘地主做了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证明。张老三也来了,他一直低着头,等我说完,他站起来对大家说:“其实,刘地主死后,我家的鸡还在丢,后来,我在这院子的柴垛下发现了一只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