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巨款购古画
夏光鼎老先生从台南回大陆家乡探亲已有一些时日了。隔三岔五的,他总喜欢踱到古玩字画店去转悠,希望能收购到自己心仪的古画。随着市博物馆新馆落成庆典日益临近,这种心情尤为急切。
这天,夏光鼎踱进一家古玩字画店,远远就见一位留长发的年轻人正伫立在一幅唐寅的《看泉听风图》临摹画前凝神观看。说这人是男的,他又蓄着披肩长发,穿着花格子衬衣;说他是女的,却是胸部和臀部该凸的地方没凸,颈脖不该凸的喉结倒凸了。
此时,长发青年正一边赏画,一边情不自禁地轻吟画上唐寅的自题诗:“俯看流泉仰听风,泉声风韵合笙镛。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钟。”正在他怡然沉醉之时,夏光鼎趋前轻问:“先生,你也喜欢唐伯虎的画?”
长发青年并未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夏光鼎又问:“先生,冒昧请问,你可收藏有唐伯虎的真迹?”
长发青年听此一问,心中不由怦然一动,忙侧脸打量身旁的老者。只见夏光鼎满头银丝,脸色红润,精神矍铄,雪白的衬衣配一条深红的碎花领带。长发青年不敢贸然回答,试探着反问:“您老的意思是?”
夏光鼎机警地环顾四周,然后小声道:“如先生藏有唐伯虎的画,我愿出高价收购。”
长发青年眼睛顿时一亮,微笑着问:“您老可以出多高的价位?”
夏光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线希望,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对方,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见长发青年不动声色,立即加码:“60万,怎么样?”
长发青年还是笑笑,并不表态。夏光鼎急了,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恳切地说:“只能出这个数啦,怎么样?这已经不少啦,不能再加了!”
见夏光鼎急于求购,长发青年心中不由一阵窃喜。但他还是一副奇货可居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毫不含糊地说:“唐伯虎的画,少于这个数,免谈!”
“100万!”夏光鼎瞪大眼睛,一脸的惊讶。愣怔片刻后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只要是唐伯虎的真迹,100万就100万!”
第二天傍晚,长发青年从家中将珍藏的唐寅《仕女图》取出,打了辆的士,躲躲闪闪来到了锦绣大饭店108房间。当泛黄的画卷徐徐展开时,夏光鼎眼睛豁然发亮,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之声。
此画为水墨绢本,画面长约2尺余,宽约1尺余。画中端坐一位面容姣美的窈窕淑女,怀抱一把琵琶作弹奏状,身旁的一只彩釉花瓶内斜插几枝绽放的腊梅。透过此画,可窥见唐伯虎笔法清隽的画风。
夏光鼎戴上眼镜,全神贯注地远看近看,上看下看,正看反看,整体看细部看,甚至虔诚地用手去摸,用鼻去闻。他唯恐有假,又取来放大镜仔细审视画中的印章。画幅左下方盖有“唐寅画”、“唐居士”、“南京解元”三枚篆体印章。见夏光鼎面露疑惑之色,长发青年忙解释道:“唐寅字伯虎,您老一定清楚。唐伯虎又号六如居士,明弘治年间曾举南京解元,故三枚印章均系一人。”又指着画上方盖有“乾隆鉴宝”之玺的印章说:“这可是皇宫中的藏品,绝对是真迹。骗你我不是男人,您老可以放一万个心!”夏光鼎嘴巴一撇,心想,你本来就是个不男不女的人,我可不信你的赌咒发誓。他不敢轻率收购,凭着自己的艺术鉴赏眼光和绘画知识,还是细心观赏了许久。确信此画不是赝品后,两人很快就成交了。
二、庆典出意外
三天后是9月8日,市博物馆新馆落成庆典隆重举行。设计新颖、气势恢弘的博物馆四周,彩旗迎风招展,五颜六色的气球随风飘动。大门两端悬挂着八只硕大的红灯笼,中间是一条红底白字的庆典横幅。此时,猩红的地毯上已站立几排神态庄重的嘉宾,内中有市领导,有关部门负责人,还有捐款建馆的企业。夏光鼎也应邀出席庆典,并被安排站在前排市领导身旁。
庆典开始后。柯市长首先讲话:“……夏老先生这次回大陆家乡探亲,他不仅慷慨解囊捐出500万元建市博物馆,还将当今罕见的明朝唐伯虎的真迹赠给我市博物馆珍藏。同志们,唐伯虎的画,这可是一件镇馆之宝啊!夏老先生这种不忘故里,为我市文化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义举,值得家乡人民赞颂……”讲到这里,柯市长带头鼓起掌来。出席庆典的人也纷纷点头称赞,热烈鼓掌。面对一双双炽热的目光,夏光鼎激动得满面通红,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庆典最后一项仪式是剪彩。三位亭亭玉立的礼仪小姐双手各用不锈钢盘托着一只彩球,彩球之间系着一条鲜红的绸带。当庆典主持人宣布请柯市长和夏老先生剪彩时,受此殊荣,夏光鼎先是一愣,然后谦让着。柯市长微笑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夏老先生不仅是建馆的功臣,还让我们今天能有幸见识风流才子唐伯虎的真迹,让大家一饱眼福,剪彩非您莫属。请吧!”市长如此高抬自己,不容再推让,夏光鼎只好诚惶诚恐地平生第一遭剪了回彩。
剪完彩,众人开始入馆参观。柯市长在众人簇拥下,首先来到挂着唐寅《仕女图》的厅内观赏。柯市长指着此画赞叹不已:“精品,精品啊!”众人也跟着啧啧称赞。不一会儿,人们不约而同涌了过来,争相一睹为快。
这时,原博物馆的老馆长也凑了过来,先远处观看一会后,又掏出随身带的放大镜,大声说:“大伙让让,让我靠近鉴别一下。”见是博物馆老馆长,人们纷纷让出道来。老馆长举着放大镜,贴着画面慢慢审视。看了一阵后,喃喃自语道:“奇怪了,这是幅赝品。”老馆长话语虽不是很重,却像一枚重磅炸弹从空中坠下,人们不由惊呆了,一时议论纷纷。
柯市长本已踱到别的厅,闻听这事,也转了过来,用冷峻的目光盯着老馆长严肃地说:“你说这是赝品,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老馆长毫不含糊道:“绝对是赝品!柯市长,我在博物馆工作了近40年,鉴别了无数古画,请您相信我的眼光。”见柯市长还是似信非信,老馆长急了:“市里可以派人将画送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去鉴定,如此画是真品,市里可以处分我,停发我的退休金。”
老馆长一口咬定是赝品,柯市长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博物馆肖馆长怒斥道:“你这馆长是怎么当的!”肖馆长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解释好。
听说花100万买来的竟是假画,现在假画又在新馆落成的喜庆日子里在大庭广众面前展出,这不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吗……霎时,紧随柯市长身后的夏光鼎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样。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前,他恨不得眼前有条地缝钻进去。当柯市长转身正要向夏光鼎询问详细情况时,他已是冷汗淋漓,脸色由紫红转苍白,脚下站立不稳,突然感觉胸闷气短,人颓然瘫倒在地上……
三、献画为赎罪
当天下午,柯市长、台办主任、文化局长、肖馆长一行人来到市第一人民医院高干病房看望夏光鼎。
经过抢救,夏光鼎已经脱离危险。望着眼前来看望他的柯市长等领导,夏光鼎激动万分,正要起身,柯市长忙俯身止住。
主治医生向柯市长汇报:“夏老先生是突发性心脏病,不过是轻度的,而且抢救及时,住院治疗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柯市长放了心,长舒了一口气:“夏老先生病危,市委书记也十分关心哩!”
台办主任对夏光鼎说:“柯市长在您突然发病时,指示医院要挑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夏光鼎听了,热泪溢出了眼眶,感动地说:“我一介平民,竟惊动了市里领导,真过意不去。”
柯市长握住夏光鼎的手说:“您老为我们市里作了这么大的贡献,我们这么做是应该的!”
夏光鼎愧疚地把脸侧向一边说:“咳,本想捐一幅有价值的画给博物馆,赎回60年前犯下的罪行,了却我大半生的心愿,谁想事情办成这样,惭愧啊惭愧……”
“60年前犯下的罪行?”“了却大半生的心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光鼎长叹一声后,用追悔莫及的口吻缓缓地讲述了发生在60年前的一件往事……
1946年秋,夏光鼎在该市任国民党保安团长。为了阻挡解放军攻入城内,他下令放火焚烧城门的钟鼓楼。解放军前进的步伐没有挡住,可惜这幢清代同治年间修造的雕梁画栋的6层鼓楼烧了三天三夜后,成了一片灰烬。这可是该市的一处标志性古建筑啊!
夏光鼎撤离到台湾后,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就痛心疾首,后悔自己当时做了一件有罪于家乡父老乡亲的错事。几十年里,他总在思索如何能弥补自己的过失。
这次回老家探亲,他耳闻要建市博物馆,心想补过的机会来了,就寻思购一件年代久远、有艺术价值的国宝级文物捐给馆里。想不到好心想办好事却给办砸了,真是丢尽了老脸啊……
柯市长听夏光鼎叙说完,不由为夏老先生一片赤诚之情感动。他立即掏出手机,让市公安局长火速赶到。
公安局长一听,不敢怠慢,马上驱车赶了过来。简单问明情况后,公安局长问夏光鼎:“您购画时,问了卖画人的姓名和职业吗?”
夏光鼎回答说:“他说他叫金月,是个体户。当时我也没细问,心想像这种卖文物的,谁会说实话呢!”
“这倒是。”公安局长点点头,又问,“您注意到他的相貌特征了吗?他的身高、胖瘦、年龄、长相如何?有什么特别惹人注意的地方?”
夏光鼎回忆了一阵,说:“年龄大概在30岁上下,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白白净净的。长相特别的地方……”他摇摇头,有些茫然,“博物馆三天后就要开馆了,当时急着购画,也没去注意这人。”停了半晌,惊喜道:“噢,对了,这年轻人蓄着披肩长发,穿着花衣服,不男不女的样子。”
站在一边的肖馆长一听卖画人是披肩长发穿花衣服,眉头一皱。
公安局长也摇摇头,说:“像这样的犯罪分子100万到了手,很可能会剪成短发或剃光头,再也不会穿花衣服了。”凭这些毫无价值的线索,要在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找到卖画人,犹如茫茫大海里捞针。况且,这卖画人还不一定是本地人。
柯市长望着有些失望和无奈的公安局长,下达指令:“必须迅速组织精干警力,尽快将诈骗台胞的罪犯捉拿归案,为台胞排忧解难!”公安局长望着严肃的柯市长,不敢申辩困难,只能愁容满面的点头服从。
四、指点卖画人
夏光鼎提到卖画人是披肩长发穿花衣服时,肖馆长心中当时“咯噔”一动,心想,卖画人没准是他!但唯恐有误,再说他与那人又是铁哥们,故当场没吭声。
这天晚上,肖馆长心急火燎般来到了市群艺馆搞美术的唐晓苏家中。进门后不等落座,就急切地问:“兄弟,你用唐伯虎的一幅假画要价100万,卖给了一位台胞?”
唐晓苏一听脸色突变,支支吾吾:“肖哥,你,你怎么知道此事?”见情况证实了,肖馆长来了火,气呼呼地往沙发上一坐,恼怒地说:“我怎么清楚?你那幅假画已在博物馆新馆落成庆典上展出了,柯市长都看了,我当馆长的能不清楚?”
“什么?”唐晓苏顿时傻了眼,“这,这老头竟花100万购画赠给博物馆,他脑子有病啊!”
肖馆长于是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了唐晓苏,讲完后埋怨他不该贪图钱财将假画充真品卖人。
“咳!想不到这老头是将这画赠给博物馆,早知这样,莫说是100万,就是1000万我也不敢冒这个险!”停了片刻,唐晓苏又说:“卖假画是不应该,但若将唐伯虎的真迹卖给台湾老头,假如他带出大陆,岂不是我的罪过?”
肖馆长阴沉着脸,半晌才冷冷地说:“你不要强词夺理啰嗦这么多。事到如今,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三条路:一是用唐伯虎的真画去换回博物馆的那幅假画:二是退回那100万;第三就是绝路,等公安局逮捕你,判你个十年八年!”
三条路都不是唐晓苏愿走的。他烦恼地在肖馆长面前踱步,思考一阵后才垂头丧气地说:“肖哥,我同你说实话,退回那100万行不通,我已经订购了一套商品房,预付了30万。进号子我更怕。用真画换假画倒是条路,但不知市里会不会处分我?”。
肖馆长沉吟了一下:“我想,只要能以真换假,求得夏老的宽容,到时候我再找柯市长说说情,估计问题不大。”
临离去时,肖馆长没忘叮嘱唐晓苏赶紧去理发店将长发剪了,也不要再穿花衣服。如在换画前让公安局抓走,性质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饭后,肖馆长领着唐晓苏来到了医院。夏光鼎乍一眼见到肖馆长身后那个披长发穿汗衫的人,还没认出他,待认出是卖画人时,顿时火冒三丈,“呼”地站起来,怒喝道:“你这混蛋,骗得我好惨啊!”正要过来揪他,肖馆长赶紧劝道:“夏老,别激动,他是来向您赔罪的!”
夏光鼎见唐晓苏手中握着一束报纸包裹的画卷,明白了“赔罪”的意思,才稍稍消了气。
唐晓苏态度诚恳地说:“夏老,对不起,我不知您购画是赠博物馆的,因此将一幅赝品卖给了您。我现在将一幅真品换回我那幅画,行吗?”
夏光鼎鼻孔里“哼”了一声,嘲讽道:“这回该不是假货吧!”
唐晓苏斩钉截铁般表态:“现在当场可请肖馆长鉴别,也可请老馆长来。这画如是假的,你可以马上叫柯市长下令公安局抓我!”说着,解开报纸,将泛黄的画卷在病床上缓缓展开。
一看此画,不仅夏光鼎勃然大怒,连肖馆长也生了气。原来眼前不是唐伯虎的画,而是清代八大山人朱耷的《水木清华图》。肖馆长动怒了,大声质问唐晓苏:“我一心想救你,你怎么能这样!”
唐晓苏讷讷地对夏光鼎解释道:“夏老,我实在是没有唐伯虎的真迹。我唯一只有这幅八大山人的真迹。八大山人的画尽管价值不如唐伯虎的画,但也是艺术珍品。原来收了您100万,您说退回多少,我一定退回。”
夏光鼎把手一挥,无半点商量余地,态度强硬地说:“八大山人的画我不要,我只要早于唐伯虎年代的绘画大师的精品,我要给市博物馆留下一件镇馆之宝。不然的话,我就请柯市长派人去抓你小子!”说着,起身就撵唐晓苏走。肖馆长无奈,也只得尴尬地离去。
五、有趣的正剧
从医院出来,两人很是沮丧,许久没说话。临分手时,肖馆长突然问道:“博物馆里那幅画是你临摹的吧?”唐晓苏自然地点点头。肖馆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意味深长地扔下一句话:“兄弟,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啦!”说罢扬长而去。
唐晓苏闻听此言,蓦然一惊,细细品味肖馆长的话后,懊悔地叹道:“罢了!罢了!唐家的传世之宝就要毁在我晓苏手中啦!”
原来,唐晓苏祖上与唐伯虎是同一个家族,也是江苏吴县人。他所临摹的唐寅《仕女图》真品是他唐家世代相传的珍品,一直深藏在吴县老家。现在由于自己卖了一幅假画给这台胞,引发这么多的麻烦。左思右想,权衡利弊后,他决定回老家一趟,说服父亲,取来真品换取平安。
回到吴县家里,唐晓苏如此这般说完后,唐父气得捶胸顿足,先是痛骂儿子一顿,冷静后又深明大义,生怕儿子进牢房毁了一生,就忍痛割爱把真迹郑重地交给了儿子。交画时他痛心地对儿子说:“唐伯虎的真迹,远远不止100万呀!”
唐晓苏接画时也挺伤心,想要那台湾老头在100万之外再补钱是不可能的。可恨自己贪图100万,就把家中稀世珍品贱卖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夏老把画捐给市博物馆,此画最终归属国家。
当唐晓苏带着从老家取来的画再次来到市医院病房时,夏光鼎已经病愈出院了。他只好来到市博物馆,通过肖馆长请到夏光鼎。夏光鼎听说唐晓苏从江苏吴县老家取来真迹,还是将信将疑。
肖馆长看过画后,为了慎重起见,又请老馆长来鉴别真伪。经过老馆长仔细鉴定,确信这幅画是真品。此时,夏光鼎脸上才露出多日未见的笑容,心想:60年的心愿,今日终于实现了!
唐晓苏从肖馆长手中拿过假画,正要发泄心中的烦恼将假画撕烂,夏光鼎忙上前止住,态度谦和地说:“小唐同志,我提个小小的要求,你可否将此画相赠与我,作个纪念?”
唐晓苏眨巴一会眼睛,说:“行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夏光鼎一愣,“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的。”
“请您替我到柯市长面前说说情,我已经改正错误了,请市里不要再追查我。”
夏光鼎爽朗一笑:“没问题没问题!人哪能不犯错,只要认识了,改正了,就好了。像我赠画给博物馆,就是在改正错误嘛!”
夏光鼎望着手中的赝品,不无感慨地喟叹道:“这一段回大陆的日子,围绕着这幅画,既上演了喜剧,又上演了悲剧,还上演了闹剧……”
见证整个事件经过的肖馆长顺着话题,诙谐补充道:“喜剧、悲剧、闹剧都只能算其中的一幕,其实,这是一出有趣的正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