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赛克》
黎明时分,在腥红的天空中,有一颗很大的星在闪闪发光;这是清晨最明亮的星。它的
光在白色的墙上摇晃着,好像要在上面写下它要想说的,写下它在千万年间在我们这个旋转
着的地球上这里那里看到的东西一般。
这里是其中的一个故事!
不久前——它的不久前对我们人类来说可就是几百年前——我的光线跟随着一位年轻的
艺术家走着。那是在教皇之都,在世界大都罗马城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许多情景都变
了。但这种变化,并不及人的体形从儿童到暮年的变化那么快。皇帝的宫殿变成了废墟,成
了今天的那种情形;在倒塌的大理石柱子之间,在墙壁仍闪着金光的浴室①的缝里,生长着
榕树和月桂;圆形剧场②也是一片废墟;教堂的钟在鸣响着,焚烧着的香散发出好闻的气
味;大队的人群拿着烛和闪亮的天篷走过大街。大家都虔诚信教,艺术很崇高也很神圣。在
罗马生活着世界最伟大的画家拉菲尔③;这里还生活着时代最早的雕刻家米开朗基罗④;连
教皇本人都崇敬这两位,曾去拜访过他们;艺术得到公认,受到尊敬和奖掖!但是,并不是
所有伟大和杰出的东西都被人看到、被人认识的。
在一条窄小的街上有一所旧屋,它曾是一座庙宇。这里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很
穷,不为人所知。是的,可是要知道,他有年轻朋友,也都是艺术家,心灵年轻,理想时
髦,观念新颖。他们对他说,他有极高的天赋和足够的才干。但是他很傻,他自己从来不相
信这个。要知道,他总是把他用泥塑的东西摔碎。他从来不满足,从来没有完成过什么作
品;应该完成,这样才有人看得见,被承认,才能挣到钱。“你是一个幻想家!”他们说
道,“这便是你的不幸!这都由于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过生活的滋味;还没有像应该有
的那样更多地实实在在地去体验生活。正是年轻时候,一个人才能够,才最应该这样做,把
自己和生活融为一体!看大师拉菲尔,教皇崇敬他,全世界羡慕他;他能喝酒,能吃面包。”
“他把面包房的女主人,那位可爱的福尔纳林娜⑤都一块儿吃掉了!”安吉罗,一位最
无忧无虑的年轻朋友说道。是啊,他们讲了许多许多,都是他们这样年龄和智力能讲出的
话。他们想带这位年轻艺术家一道去玩乐,也可以叫做出去狂一阵,出去疯一阵;他也觉得
要有片刻的欢乐,他的血是热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可以去参加那些轻佻的调侃,和大家
一块儿放声大笑。然而,他们那种所谓的“拉菲尔式的欢快生活”,在他面前像晨雾一样散
掉了,他看到的是从那伟大的大师的雕塑中射出的上帝的光辉。他站在梵蒂冈城里,站在千
百年来的大师们用大理石块雕出来的那些精美的作品前的时候,他的心胸中有某种恢宏的东
西在酝酿着,他感到某种十分高尚、十分神圣的东西在升起,十分伟大、十分美好。他希望
从大理石创作出、雕刻出这样的作品。他希望能把他心中朝上、往无穷尽的苍穹升起的那种
情感化成一件作品。但是怎么塑,塑什么形象!柔软的泥在他的指下变成美丽的形象,但是
第二天,像往常那样,他把他创作的东西又摔碎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座美丽的宫殿,这样的宫殿罗马有许多。他在那敞开着的宏大的进口
大门前站住了,看看那里的一个由图画装点起来的拱形走廊环绕着的小小花园,花园里开满
了最美丽的玫瑰。大朵大朵的马蹄莲由绿色水灵的叶子衬托着从大理石水池中冒出来,水池
中清澈的水往四面溅晃着。一位年轻姑娘,这个爵府的女儿,缓步从这里走过;多么秀丽,
多么俊美,多么轻盈!这样的妇女他从未见过。啊,见过,那是拉菲尔画出来的,是作为普
赛克画出来的,在罗马的一个爵府里。是的,她是被画在那里的,她在那里活生生地走着。
她活生生地存留在他的想象中、他的心中。他回到他那简陋的屋子里,用泥塑出了普赛
克;就是那个富有的年轻罗马女人,那位出生于贵族家庭的妇女;他头一回满意地看着自己
的作品。作品有它的意义,是她。看到过它的朋友们都喝采不已,高兴之至。这件作品宣露
了他的艺术高才,他们早已预见到的高才,现在该让世界见识它了。
泥塑诚然可以说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的那种白皙和可以永久保存
的性质,普赛克应该在大理石中得到生命。价值昂贵的大理石块他是有的,已经在院子里搁
了许多年了,是父亲的财产。碎玻璃瓶儿、茴香头和飞廉的残叶烂秆都堆在它的上面,弄得
它满是污渍,但是它的内里仍然像高山白雪。普赛克便要从这里诞生。
一天,出现了这样的事。是啊,那颗明亮的星一点儿没有讲到过它。它没有看见,但是
我们知道这件事;一群显赫的罗马人走进这条窄狭的微不足道的小街。车子在远处停着,这
群人是来看这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的,他们偶然听说到它。这些来访的显要都是些什么人?
可怜的年轻人!极幸运的人。那位年轻的姑娘自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当她的父亲说“这简
直是活生生的你呀”的时候,她脸上绽出的是怎么样的一种微笑!那微笑是塑不出来的,那
一闪的目光是无法再塑出的。她用来望那年轻的艺术家的目光很奇妙,那目光让人感情升
华、让人感到高贵,也——有一种摧毁的力量。
“普赛克应该用大理石雕塑完成!”那位富有的先生说道。对于无生命的泥和沉重的大
理石,这些都是产生生命的话语,就像对那位被迷住的青年是一种产生生命的话语一样。
“作品完成以后,我买下它!”那位爵爷说道。
那简陋的工作室就像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一样。工作室里充满了活力和欢欣,里面一片
忙碌。那明亮的晨星看到工作是怎么一步步地进行着的。在她来到这里之后,泥自身就像有
了生命的气息,它一步步变成更高的美,变成了那大家所见到的体形。
“现在我知道生活是什么了!”他兴高彩烈地说道,“它就是爱情!就是向辉煌的升
华,是在美的感受中得到的欢乐!朋友们所谓的生活和享受是一种堕落,是发酵变质的糟粕
中的泡沫,不是纯正、圣洁的祭坛上的美酒,不是对生命的奉献!”大理石块被竖起来了,
凿子把石片大块地敲掉;量过尺寸,定好点,作好记号,手工的劳作一点点地做完,大理石
一点点地现出体形,美的形象,普赛克,这个年轻妇女的形象中有上帝图像的那种美。沉重
的大理石块飘逸起来,像在跳舞一样,轻盈得如空气一般,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印在
这位年轻的雕塑家心中的那丝微笑。
玫瑰色清晨的那颗星看到了它,显然也懂得这个年轻人在创造和再现上帝所赋予的种种
特质时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了解他脸上交替出现的那些颜色,明白他眼中射出来的那目
光。
“你是一位大师,就像当年希腊时代的那些大师一样!”他那些兴高彩烈的朋友说道。
“不要多久全世界都会羡慕你的普赛克了。”
“我的普赛克!”他重复道。“我的!她应该是我的!我也和那些逝去的大师一样是艺
术家!上帝给了我仁慈的礼赠,提高了我,就像那些出生高贵的人一样。”
他跪下来,对上帝流出了感激之泪——接着又忘掉他,心中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大理
石的形象,普赛克的形象。这形象站在那里,像用雪雕出,像清晨的太阳一样泛出红晕。事
实上他应该看她,活生生的、轻盈的她,她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他可以把大理石普赛克已
经完成的信息,带到那座辉煌的爵府去。他进到了里面,走过那宽敞的庭院。那里水从大理
石水池里海豚的口里喷出,那里盛开着马蹄莲,鲜嫩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地绽放着。他走进高
大宽敞的前厅,厅四周的墙壁上、天花板上绘着族徽和人像彩画。身穿华丽衣裳的仆佣,像
身上系着铃铛拉雪橇的马一样,昂首阔步地走上走下。有几个还舒舒服服地、神气十足地躺
在雕花木凳上,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家的主人。他讲明了他的来意,被领着顺着大理石台阶
上柔和的地毯往上走去。台阶两旁都是雕像,他穿过华丽的陈设着画像和铺着拼花地板的厅
室。那种豪华和辉煌使他喘息急促,但不久又恢复了轻快。那位老爵爷和蔼地接待了他,几
乎是诚挚的。他们讲完之后,他在告别的时候请他过去看看那位年轻小姐,她也想见见他。
仆人带领着他走过绚丽的厅堂到了她的居室,在那里她就是最大的荣华富贵。
她对他讲话;任何赞美诗篇,任何颂扬的圣歌都不能如此融化他的心灵,使他的心灵得
到这般升华。他握住她的手,把手贴到自己的唇上。没有任何玫瑰红得这样鲜艳,但这玫瑰
中冒出了一种火,一种烧透了他全身的火,使他超越了自我。从他的舌端流出了许多语言,
他对此竟然毫不自知。是在火山口旁,喷出火红的岩浆吗?他对她讲了他对她的爱。她惊惶
地站在那里,感到被侮辱了。她很高傲,脸上露出不屑的轻蔑,是啊,一种就像是突然触碰
到一只湿糊糊的丑陋的青蛙一样的表情;她的脸红了,唇白了;眼在冒火,但却是黑的,像
夜一样地漆黑。
“疯子!”她说道。“走开!下去!”她把背转朝向他,她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以蛇为长
发、石化了的脸那样的表情。他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街上,他像一个梦游
人一样回到了家里。他在愤怒和痛苦中醒觉过来,拿了一把锤子,把它高高举起,要把那座
美丽的大理石像击碎。但是,在当时那种情绪下,他没有觉察到,他的朋友安吉罗正站在他
的身旁,使劲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他们两人争了起来。安吉罗更强壮一些,在深深的叹息中年轻的艺术家坐到了椅子上。
“出了什么事?”安吉罗问道。“振作起来!说!”可是,他能说什么?他能讲什么?
安吉罗无法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线索,他便不再问下去了。
“你终日在做梦,血都稠了!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做人吧!别生活在理想之中,那样人要
垮掉的!用酒稍微醉上那么一回,那样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找个漂亮的姑娘给你当大夫!
平原姑娘很漂亮,和大理石宫殿里的公主一个样,他们都是夏娃,到天堂里你是分辨不出她
们的!跟上你的安吉罗⑥吧!你的天使便是我,生命的天使!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你老了,
腰弯背驼了,在那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万物都寻欢作乐,你会像一根不再生长的枯草
一样躺倒。我不相信牧师们说的坟墓背后还有一个生命,那是一种美丽的想象,是给孩子们
讲的童话。如果你幻想一下的话,那的确是很美的。但是我不生活在梦幻中,我生活在现实
中。跟我来!做个人吧!”他拉他走了,此刻他能把他拉走。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的血液像火
一样,他的心灵起了变化。他有一种摆脱过去,摆脱他习惯了的一切,从旧的自我中挣脱出
来的渴望,今天他跟着安吉罗走了。
罗马城外某个地方有一个艺术家们光顾的酒馆,建筑在一座古代浴室的废墟上。金黄色
的桔柑挂在墨绿色光泽的叶子中间,挡住了那古老的深澄色的墙的一部分。酒店是一个极深
的拱室,很像是废墟上的一个大洞。里面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灯;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这里
在烤着、烧着、煮着肉食;外面,在桔柑和月桂树下有两张铺了台布摆了杯盘的桌子。
朋友们欢欣愉快地迎接了这两个人。他们吃的不多,喝的不少,气氛热烈欢快起来;唱
着歌,奏着吉他;萨塔赖罗⑦舞曲响起来,欢乐的舞蹈开始了。两个罗马姑娘,年轻艺术家
的模特儿,跳起舞来,参加进他们的欢乐中;巴克司⑧的两个可爱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
普赛克的体形,不是美丽娇秀的玫瑰,但都是鲜嫩、健壮和泛出红色的石竹花。
这一天天气是多么地热啊,就连日落时分也还是热的!血在燃烧,空气在燃烧,每一瞥
眼光也在燃烧!空气在金黄色、玫瑰色中浮动,生命就像是金子,就像是玫瑰。
“你总算来参加一次了!让你周围,让你体内的水流载起你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这么高兴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道。“你是对的,你们都
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是个幻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而不是属于想象的。”
这伙年轻人随着歌声弹着吉他在晴朗、满天繁星的夜里走出酒店,走过窄街。那两朵鲜
红的石竹花,平原女儿也走在行列中。
在安吉罗的屋子里,在乱堆着速写稿、酒杯和丰富多彩的图画之中,声音略为低了一
些,但火热的情绪却丝毫未减弱。地板上散落了许多页画,和平原女儿一样动人、一样健
壮,但是她们本人却更加美丽得多。那盏六个枝的灯台的每一枝都在燃烧和闪光。在灯光
里,人的形体显现为神。
“阿波罗!朱庇特!⑨我升到你们的天上、你们的盛景中了!此刻就好像生命之花在我
心中绽开了。”
是啊,绽开了——被摔碎了、破落了,旋飞出一阵迷惑人的、丑恶的气味,眼光缭乱,
神智不清,理智火花熄灭了,眼前黑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家,躺到自己的床上,振作了一下。“呸!”从他自己的嘴里,从他的心
底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可怜虫!走开!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是那么地痛苦。
“走开!下去!”她的这些话——一个活普赛克的话,在他的心中回旋着,由他的嘴唇
讲了出来。他把头靠在枕头上,思想变得不清晰,他睡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了起来,又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都是在做梦
吗?他在梦中听到了她的那些话吗,他去酒店,和那紫红的石竹花在一起消磨夜晚,都是梦
吗?——不是的,都是真的,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在紫红的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在闪耀,它的光射到了他和大理石普赛克身上。看到这
尊不可冒犯的雕像的时候,他颤抖起来,他觉得他的目光不洁净。他掷一块布把它盖住,他
又触摸到了它,要把布揭掉。但是,他不能再看自己的作品了。
无言,黑沉沉的,内心在翻动,他整天坐在那里,对身外的事没有丝毫感觉。没有人知
道,这个人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夜很漫长。那颗闪闪发光的星一天清早看见他面
色苍白,浑身滚烫,抖着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了大理石像边,把盖布揭开,用一种极痛苦、
极真诚的眼光望了望自己的作品。之后,几乎在被压得寸步难移的状态下,把雕像拖到了院
子里。那里有一口废掉了的、干涸了的井,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洞,他把普赛克搁到里面,掀
土把它埋掉,再用些枝枝条条和荨麻盖在这个新的土冢上面。
“走开!下去!”是简单的送它入葬的一句话。
那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看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苍白的面颊上的两大滴泪中颤抖。他,这
位在发高烧的他,——病得快要死了,他们在他病危躺在床上时这么说他。
修道师兄伊格纳蒂乌斯⑩作为朋友,作为医生,来看望他,带着宗教慰人的语言来看望
他,对他讲了教堂的和平和幸福,人类的罪恶,上帝的仁慈和祥和。
他的话像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湿润的沃土,从土地上升起一阵水气、一阵雾霭,成了一幅
思想的图画,真实的图画。从这些浮动的岛上,他往下看人类生活:尽是错误和失望,他自
己的生活就是如此。艺术是一个魔女人,她把我们引入虚荣、引入尘世的欢欲之中。我们对
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毒蛇总在我们心中说:“尝尝吧,你会变得和上帝
一样⑾!”
现在他觉得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到达真与和平的道路。教堂里有上帝的光和清纯
——修道士的修行室里有宁静,在那里人的树可以永恒地生长。
修道士支持他的思想,决心不再动摇。一个尘世的孩子成了教堂的仆人,这位年轻的艺
术家辞弃了尘世,进了修道院。
众修道士师兄诚挚高兴地欢迎他!他正式从事修练的日子过得像节日一样。他觉得上帝
在教堂的阳光里,阳光从神圣的画像和闪亮的十字架上射出。现在在黄昏的时分,在日落的
时刻,他站在自己的修室里,推开窗子,望着古罗马,那些塌废了的庙宇,那宏伟但已死掉
的圆形剧场。在春天时节,在金合欢花盛开的时节看到它,那些长春树木很清新,玫瑰繁盛
地开着,柑橙和桔子闪闪发光,棕榈叶子在搧动,他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投入和完满。那广
阔安详的大平原一直伸到了被雪覆盖的蓝色山峦,这些山峦好像被画在天空中一般。一切都
融汇在一起,精神的自由和美是那么地流畅,如梦一般。——这一切就是梦!
是的,这时的世界是一个梦。梦可以在许多钟点里延续不断,可以在许多个钟点里再
现。但修道生活是长年的,许多许多年。
从人的内心中产生许多使人不洁的东西,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偶然烧透他全身
的火焰是什么样的一种火焰?那种违心的不断在心中涌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邪恶的泉水?他惩
罚他的肢体,但是邪恶产生在体内。那像蛇一般狡黠地曲卷着的,用博爱伪装起来的,用圣
人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为我们祈祷,耶稣把自己的血给了我们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们的,又是
我们精神中什么样的一个部分。是不是幼稚或者年轻的轻浮使得他皈依上帝的仁慈,使自己
觉得这样他得到了超脱,高于许多人。因为他超离了尘世的虚荣,他是一个教会的儿子。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遇到安吉罗,他认得他。
“你这家伙!”他说道,“不错,是你!你现在幸福吗?你对上帝犯了罪,抛弃了他那
仁慈地赐给你的礼赠,置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于不顾。去读一读那个藏钱的寓言!那个讲
了这个寓言的大师,他讲了实话⑿!你赢得了什么,找到了什么!你不是在过一种做梦的生
活吗!用你自己的头脑给自己编制一种宗教,像他们肯定都是这样干的那样。就像这一切都
只不过是一个梦、一种幻想、一些美好的念头罢了!”“撒旦退去吧⒀!”修道士说道,从
安吉罗身边走开了。“有魔鬼,一个亲身出现的魔鬼!我今天看到他了!”修道士喃喃说
道。“我若是伸一根指头给他,他便会抓住我的整只手——!不对!”他叹息道,“恶在我
体内,恶在这人的体内。但是他并没有被它击垮,他昂首走着,过着自己的美满的日子;—
—我在宗教的慰藉中去找我的美满——!哪怕它只是一种安慰!哪怕这里的一切,就像我抛
弃的那个世界一样,都只是美丽的思想!骗人,就像腥红的晚霞盛景一样,就像那飘忽的蔚
蓝色的美丽的远山一样,走近到它们跟前,一切都是另一回事!永恒啊,你就如同那辽阔无
际的宁静的大海一般,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唤,让我们满怀向往之情。然而,若是我们向
你奔去的时候,我们却沉没,消失了,——死了,——再也不存在了!——欺骗!走开!下
去!”
没有泪,颓丧,他坐在自己的硬床上,跪着——为谁?墙上的那石十字架?不,习惯促
使他这样曲身下来。
他越是深入地看自己,他就越觉得黑暗。“体内空虚,体外也是空的!这一生浪费
了!”这个思想的雪球滚动着,越滚越大,击垮了他——消灭了他。
“我不敢把我体内的那在吞噬我的蛇对任何人讲!我的秘密是我的囚徒,要是我放掉了
它,我便成了它的囚徒⒁!”上帝的力量在他的体内遭受痛苦、在挣扎。
“主啊!主啊!”他在绝望中喊道,“发慈悲吧,给我信心吧!——你仁慈的赐予被我
抛弃掉了,我丢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我缺乏力量,你没有给我力量。不朽,我胸中
的普赛克,——走开,下去!——它将像我生命之晶的普赛克一样要被埋葬掉,永不让它从
墓里再现到世上!”
那颗星在玫瑰红色的天空中闪亮发光,那星终有一天要熄灭消失,而魂灵却永生,永远
放射光芒。它的颤抖的光落到白墙上,但是它却没有写下上帝的辉煌,没有写下上帝的仁
慈,没有写下在信徒胸中回响的博爱。
“这里面的普赛克永远也不会死!——生活在意识中?——不可思议的事会发生吗?—
—是的!是的!我这个自我便是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你,啊,主啊!你的整个世界都是
不可思议的;是力量、辉煌——爱的奇异的作品!”——
他的眼明亮了,他的眼爆裂了。教堂的钟声是铺向他这个死者的最后的声音;他入土
了,从耶路撒冷带回的土,掺和着其他虔诚的死者的灰烬的土,掩埋了他。
许多许多年后,他的骨骸被挖出来,就像他之前的许多逝去的修道士一样,给骨骸穿上
了棕色的僧衣,递给他的手一串珠子,骨骸被装进了一个用修道院里挖出的其他人骨做的骨
龛里⒂。外面充满了阳光,里面香烟缭绕,一片做弥撒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了。
骨骸脱开了,散做一堆;死者的头骨被堆了起来,形成了一整道教堂的外墙,他的头也
在炽热的阳光中。死者很多,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名
字。瞧!在阳光中那两个眼窟窿里有一个活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什么!一只花色蜥蜴跳进了
头盖骨里,在两个空洞的大眼窟窿里钻出钻进。这个头骨里现在有生命了。从这个头骨里一
度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艺术的爱和美好的东西,从这里流出了热泪,这里产生
过对不朽的希望。蜥蜴跳着,不见了。头盖骨碎了,化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几百年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照样闪着光亮,又大又明亮,和以往几千年一样,天空泛
出红光,清新得犹如玫瑰,红得似鲜血。
在那一度曾有一座废庙宇的那条窄街上,现在建起一座修女庵。在这里的院子里要挖一
个坟坑,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这天早晨她将入土。铁锨碰到了一块石头;石头白晃晃的,
可以看出是大理石,露出了圆圆的肩部,露出的越来越多。铁锨小心地挖着,露出了一个妇
女的头,——蝴蝶翅膀⒃,在这块要把年轻修女埋进去的地方,在玫瑰红色的晨曦中,挖出
了一个美丽的普赛克的雕像,用白色大理石刻成的。“多漂亮啊!多完美啊!是黄金时代的
艺术品!”人们都这么说。大师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除去天上那颗几千年以来一直在闪
烁着的明星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这颗星知道他在人世间的道路、他经历的考验、他的弱
点,他的:“只是人!”——但是人已死去,飞散掉了,像尘土必定也必须飞散掉一样。然
而他那最好的努力成果,那反映他的内心最高尚的辉煌成就——普赛克,则是永生的。它的
光辉盖过了他的名声,遗留在世上的这点光辉,永世长存,被人看到,受到承认、羡慕和喜
爱。
玫瑰红的天上的那颗明亮的晨星,一闪一闪地将它的光芒投到普赛克上,投到她嘴角的
幸福微笑之上,投到仰慕者的眼里,他们在观看这个用大理石雕成的魂灵。
属于尘世的那一点点儿,消逝了,被遗忘了,只有存在于永恒之中的那颗星知道它。属
于天界的则在遗下的名声中闪闪发光,而当这遗下的名声也消逝的时候——普赛克还长存。
题注:普赛克在希腊神话中是人的魂灵的化身,通常被描绘成带蝴蝶翅膀的少女。这个
形象在公元前五世纪时开始出现。古罗马讽刺文学家阿普列乌斯(约公元125年至180
年)曾写过十一卷巨著《变形记》(或《金驴》)。在这部巨著中,他出色地写了希腊爱神
厄洛斯与普赛克(一个国王的美貌女儿)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普赛克一直吸引着欧洲的雕塑
家、画家、戏剧家、诗人和作曲家,成了许多艺术家创作的主题。
①指罗马奥古斯都大帝的王后莉维亚的浴室。
②罗马圆形剧场是当年露天演剧的场所,建于公元75年。今日只遗下废墟了。
③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和建筑艺术家(1483—1520)。
④见《铜猪》注1。
⑤福尔纳林娜在意大利文中为烤面包的女人。拉菲尔的画《烤面包的女人》陈列在罗马
乌菲紫宫。这幅画的模特据传是拉菲尔的情人。但此模特并不真是烤面包的女人,而可能是
烤面包师的女儿或女佣人。关于拉菲尔的许多情人,世上有各种传说,可是都不十分可信。
⑥安吉罗在意大利文中是天使的意思。
⑦关于这种舞,安徒生自己在《即兴诗人》中写道:“一种罗马民间舞,乐曲很单调。
一个人独舞或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对舞。对舞的人都互不接触,只是足在跳,越来越
快,跳的是半圆圈,胳臂的动作也同样猛烈。
⑧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⑨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朱庇特则是罗马神话中的光明之神。
⑩伊格纳蒂乌斯实有其人,但是是安徒生同时代的人,是一位天主教神父。1861年
安徒生在罗马旅行时去拜访过他。此前他曾读过安徒生的《即兴诗人》。
⑾指伊甸园中诱夏娃吃知善恶树果实的蛇。
⑿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14至30句讲耶稣论对人应当按才干授责任时讲
了一个譬喻,说主人分别给三个仆人五千、二千和一千银子往外国去。那领五千的用这些钱
又赚了五千,领二千的赚了二千,那领一千的仆人却把银子埋入土中。三人回来时,带回来
的分别是一万、四千和埋在地下的一千。主人于是按他们的才干给前两人以重任;但夺回了
给第三个人的一千银子,并把这个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
⒀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说,耶稣受洗后,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看
他是否忠诚和有悟性。经多次试验后,耶稣说了此话。
⒁据安徒生的笔记,这是一句希伯莱的谚语。
⒂安徒生这里写的是他在罗马参观一个教堂后的印象。埋在那里的修士,在被埋8年后
要重被挖出,若是他的尸骨仍是完整的,便得以再披上僧衣,放入龛中。否则便被扔掉。
⒃即普赛克的翅膀,见本篇题注。
-
精选故事推荐
《格林童话 穿靴子的猫》《技艺高超的猎人》《返老还童》《十二个跳舞的公主》《魔鬼的三根金发》《金娃娃》《冰姑娘》《傻瓜汉斯》《六个人走遍天下》《霍勒大妈》《麦穗的故事》《十二门徒》《金钥匙》《魔草》《鼓手》《树精》《鸬鹚和戴胜》《十二兄弟》《六个仆人》《一串珍珠》
版权所有 墨客网 Copyright©2021 mokec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 Email:fengleiid@163.com | 客服QQ:892670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