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抱团取暖
时值深夜,雪大风冷,但更让驻守在白桦谷知青点的知青们心惊肉跳的是,整排宿舍又莫名其妙地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直将黑黢黢的夜空炙烤得亮如白昼。若非狗子起夜,鬼哭狼嚎般一通喊叫,来自天南海北的二十多个年轻男女都得报销在这莽莽荒原中的白桦谷!
侥幸逃过死劫,不等众人长出一口气,要命的麻烦接踵而来——灾难突降,谁也没顾上穿衣戴帽,不少男知青几近赤身裸体,有的连鞋子都没穿,冷风一吹,顿觉寒彻骨髓;女知青们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个衣衫单薄,冻得浑身直哆嗦。要知道,这可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呀!
“喂,别硬挺了!再挺下去都要冻成冰棍,还是抱团取暖吧。”不知是谁磕碰着牙床喊了一嗓子,大伙儿纷纷聚堆,争着抢着往中间挤。一个叫耿东方的南方小伙子长得干干瘦瘦,比麻杆粗不了多少,可还是使足了劲分开男知青,硬生生将同乡白鸽推进了人群。紧咬牙关坚持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等到了匆匆赶来救援的乡亲们。
忙忙活活折腾到天色放亮,被安置进白桦谷革委会大院的知青们正想睡个热乎觉,却听到一阵沙哑的闷吼声在屋外响起:“小犊子们,都给老子出来,集合!”
单听动静,就知是民兵连长宋卫国。听说,宋卫国原本叫宋石头,18岁参军入伍,是部队首长给改的名。在一次战斗中不幸挂彩,差点丢了小命,伤好后被转回地方当起了民兵连长。每天早晚,他都要背着手、黑着脸走进知青点晃两圈,美其名曰检查工作。最近几个月,他又将检查重点转移进了女知青宿舍!每次进屋,斜着小眼睛扫一圈,最后都会落到脸蛋儿白白净净的白鸽身上。看那眼神,恨不得要把她一口吞下去。这个举动,让男知青们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有一次,宋卫国又要往女知青宿舍钻,耿东方瘦身板一挺拦住了去路:“宋连长,男女有别,不打招呼就进去,这不太礼貌吧?”宋卫国当即瞪了眼,伸出大手一扒拉,耿东方便趔趔趄趄靠了边:“啥礼貌不礼貌的?老子当年端敌人师指挥部都不打招呼!”
集合令下,知青们紧忙下炕,呼啦啦奔出门,踩着厚厚的积雪列成两排。宋卫国迈着四方步走到队前,清清嗓子开了口:“刚才,我和革委会赵主任进行了深入、全面、细致的研究分析,一致认定知青点着火是个天大的阴谋,是对上山下乡伟大运动的挑战和敌视!我宋卫国绝不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现在,我就要揪出这粒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老鼠屎!”
慷慨激昂地发表完演讲,宋卫国那双无比聚光的小眼睛径直瞄向白鸽:“白鸽,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昨晚你有没有离开过宿舍?”
“我,我……没有。”白鸽不由得脸颊一红,惶惶垂下头,躲开了宋卫国刀子般的目光。
“我再问一遍,到底有没有?没有的话,谁能证明?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宋连长,白鸽从不撒谎,我能证明。”耿东方硬邦邦地抢过话茬,跨前一步出了列。宋卫国先是一怔,紧接着撇嘴冷哼:“男女宿舍是分开的,你怎么证明?”
质问入耳,耿东方笑了,紧盯着宋卫国一字一顿地回道:“因为,知青点发生火灾,是我不小心造成的!”
二、自投罗网
一语既出,全场皆惊。耿东方说,昨夜他闹肚子,接连去了七八次茅厕。跑得腿软,人又困得睁不开眼皮,便点了支烟想提提神。抽了两口,冷得实在受不了,就扔了烟屁股回了屋。等他再次起夜,恰恰听到了狗子的喊叫,这才意识到是该死的烟屁股闯下了大祸。
说到这儿,耿东方扭头看向站在身边的狗子:“狗子,我说的没错吧?”
狗子紧张兮兮地瞥了宋卫国一眼,慌忙凑到耿东方耳边,悄声嘀咕:“东方,你疯了吧?要是被打成反革命,你死定了!”
“我是男人,敢作敢为,不能让别人替我背黑锅。更何况我不是故意的,与阶级斗争无关。我相信宋连长一定会明察秋毫,公正处理!”耿东方大声说。
狗子心知肚明,耿东方是在瞎编,替白鸽顶缸。昨晚,闹肚子的是他狗子,一次次跑茅厕,害得睡在邻铺的耿东方都没怎么合眼。当大火燃起、知青们乱作一团时,白鸽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知青点跑。耿东方一把拽过她,用力推进了人堆。这一幕,从头到尾都被狗子看在了眼底。起初,他以为白鸽是上茅厕,如今一琢磨,很快觉出了不对劲——白鸽是从白桦谷外跑回来的!
对于耿东方和白鸽的关系,白桦谷的知青都心照不宣:两人是同乡,也是同一批次响应号召、支援边疆建设的。耿东方喜欢白鸽,处处帮她,但白鸽对他却始终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据和白鸽私交不错的女知青透露,白鸽父母的成分不好,被划归为小资产阶级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他们几次来信叮嘱白鸽要向劳苦大众靠拢,将来嫁人,也要找个根正苗红的小伙子。而耿东方的父母也属于“黑五类”,就算白鸽同意,她的父母也会坚决反对。而眼下,他们两个不管是谁被扣上“火烧知青点”的罪名,这辈子都甭想翻身。
身为同甘共苦的哥们,狗子哪能不为耿东方担心?笨嘴拙舌地正要再劝,只见宋卫国哈哈一笑,先扔来一包火柴,又如抓小鸡般将耿东方拎到了码放成垛的烧柴旁:“烟屁股能引着木柴,你糊弄鬼的吧?你给老子点,点着了我信你;点不着,老子把你揍成倭瓜!”
“哧”,耿东方划了根火柴,尚未燃起就被风吹灭。接下来,在众知青凝神屏息的注视下,耿东方划光了一整包火柴,也没能点起火。宋卫国嘲弄地啐了一口唾沫,喊了声革命口号后代表赵主任下了命令:将白鸽关押禁闭,接受革委会的审查!
白桦谷革委会的赵主任名叫赵铁锨,堪称革命的急先锋。自从知青点建立的那天起,他就向知青们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誓要把白桦谷打造成北大荒的一面旗帜,一根标杆。知青点突燃大火,直惹得他大动肝火,暴跳如雷,责令宋卫国务必要一查到底,严惩破坏分子。
就在白鸽被关禁闭的当晚,耿东方睡意全无,翻来覆去地折饼子。心急火燎地挨到夜深人静,他悄悄起了床,抄起炉钩子溜出门,准备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打晕看守救出白鸽,从此远走高飞。可蹑手蹑脚没走几步远,就瞅见一道黑影快速奔向禁闭室,抡起猎枪放倒看守,又非常利落地撬开铁将军,一头扎了进去。
这个身手不错的黑影,看着有些熟悉。耿东方稍一寻思,想到了一个人:冯二根。
没错,就是住在白桦谷外柳树屯的冯二根!耿东方闪身藏进墙旮旯,暗暗寻思:宋卫国之所以盯上白鸽,原因很简单——昨夜,白鸽确实偷偷离开知青点去了柳树屯,她所见的人,十有八九是这个猎户出身、枪法精准的冯二根。莫非,白鸽喜欢上了他?他要救白鸽逃离白桦谷?心下正自合计,却看到冯二根又高举双手,慢慢退出了禁闭室。
“哈哈,小犊子,就凭你这两把刷子,也敢和老子比划?”随着得意的大笑声撞入耳鼓,耿东方登时惊得目瞪口呆——黑洞洞的枪口顶上了冯二根的脑门。
持枪者,竟然是宋卫国!
完全能猜得到,宋卫国事先布好了局,设下了套,一直藏在禁闭室内静候猎物自投罗网,送货上门!
三、尘埃落定
不得不承认,宋卫国的确老谋深算,只一个照面便逮住了纵火犯冯二根。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同时警告那些居心不良的破坏分子少在白桦谷这块地盘上捣乱,数日后,经革委会主任赵铁锨批准,宋卫国决定当众公审冯二根,并邀请附近几个知青点的知青前来接受革命教育。
公审大会召开那天,偌大的革委会大院里挤满了知青和当地百姓,许多来晚的人只能骑上墙头,嘻嘻哈哈瞧热闹。宋卫国大手一挥,操着破锣嗓子开了场:“父老乡亲们,革命同志们,请保持肃静。刘憨子,带上耿东方!”
很快,耿东方被推推搡搡押上了台前。出人意料的是,宋卫国黑脸一沉,破口大骂:“刘憨子,你肩膀上扛的是倭瓜啊?对待革命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岂能五花大绑?”
除去绳索,宋卫国拍拍耿东方的肩,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说道:“知青点着火那晚,寒风刺骨,大雪飘飘,生死关头你们能抱团取暖,不让一个人冻死,这足以说明你们具有无比深厚的革命友情,心是红的,滚烫的。你们的举动可敬可佩,可歌可泣。”说着,宋卫国话题一转,正色批评道,“可是,你不能为了革命友情,就把放火的屎盆子扣到自己脑袋上。你以为你的脑袋是茅厕啊?小伙子,你应该相信我,相信白桦谷革委会。我宋卫国和赵主任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而我怀疑白鸽,并把她抓起来,其实是在引蛇出洞,为了抓住真凶。”
话音未落,现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据说,这次掌声是个误会,狗子脖子刺痒,去挠的时候下手重了些,大伙以为他带头鼓掌,就跟着拍了几下巴掌。宋卫国又用招牌式的动作挥了挥手,喝令带冯二根。冯二根狠狠瞪着宋卫国,道出了纵火的原委——我恨你,恨所有的知青;我喜欢白鸽,我要趁乱带她走!
从冯二根的交代中,知青们听出了大概。原来,去年深秋的一天,冯二根扛着猎枪在山里转悠,碰巧遇到转了山迷了路的白鸽。见白鸽累得筋疲力尽,饿得头晕眼花,就取下搭在肩头的野鸡,三下两下拔了毛开了膛,用黄泥一裹,点起干树枝开始烘烤。不过半小时,缕缕肉香扑鼻而来。多年后,每每回忆起那顿香喷喷的野餐,白鸽都忍不住啧舌,流口水,说那是她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美味。填饱肚子,冯二根又送她回了知青点。此后,每隔一段日子他就约白鸽出去,让她饱餐一顿。纸里包不住火,耿东方和几个知青背着白鸽找到他,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再敢打白鸽的歪主意,就揍他个满地找牙。除此之外,冯二根还发现宋卫国动不动就去找白鸽,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闭上你的臭嘴,谁没安好心?我找白鸽,是谈工作!工作,懂吗?!”宋卫国气呼呼地打断冯二根,直将胸脯拍得山响,“我参过军打过仗,立过功受过奖,我经得住任何考验,我的伤腿就是最好的证明。父老乡亲们,我代表白桦谷革委会正式宣布,立即把满口胡说八道的冯二根押往县城,接受法律的审判,人民的审判!”
大会散场,冯二根被押走,白鸽也受到了革委会的处分,并被列为重点监督和教育对象。没过多久,一个令人拍手称快的好消息传回了白桦谷知青点:冯二根纵火罪名成立,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6年,关进了百里外的凤凰山劳改农场。至此,闹得沸沸扬扬的白桦谷纵火案终于尘埃落定,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转眼,5年过去,曾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行将落幕,一批又一批知青踏上了返城之路。耿东方和白鸽因表现一般,自然落到了最后一批。这天,宋卫国又背着手、黑着脸,迈着四方步走进了冷冷清清的知青点。
“小犊子,恭喜你,赶紧收拾收拾,尽早滚蛋吧。”
“宋连长,你是不是做梦都巴望着我早点滚出白桦谷?”耿东方接过返城通知,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色。宋卫国歪头打量着他,反问:“你啥意思?不想走是吧?”
耿东方嘴角一挑,不假思索地回道:“当然想走,但我不会扔下白鸽不管。你听着,她的通知什么时候到,我就什么时候走。哼,谁敢碰她一指头,我就和他拼命!”
“有种!”宋卫国冲女知青宿舍喊,“白鸽,你的也批下来了。明天一早,坐我的雪爬犁去火车站!”
四、最终的真相
第二天天色放亮,宋卫国果真驾着他刻意加宽的狗拉爬犁出现在了知青点。白鸽犹豫片刻,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去凤凰山劳改农场!
“白鸽,你犯什么傻?去那儿干什么?”耿东方急问。
“我想去看看冯二根。”白鸽说得非常坚决,“你还记得那场大火吧?冯二根是冤枉的,根本不是他放的火。”耿东方一听,难以置信:“不可能。要不是他,他怎会招供?”
“我说不是就不是。那天傍晚,他打了只山兔,约我去吃。刚见面,知青点就蹿起了火苗。他担心革委会的人找我的麻烦,就送我往回赶。”说着,白鸽目光盯紧了宋卫国,“宋连长,一定是有人心怀鬼胎,想嫁祸于他。我没说错吧?”
宋卫国挠挠头,闪烁其辞:“别瞎猜了。上爬犁吧,再不走可赶不上车了——”
“东方,你先走吧。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冯二根为我遭了那么多罪,就算我不能帮他讨回清白,也该去说声谢谢。”白鸽推开宋卫国,头也不回地向白桦谷外走去。走着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了宋卫国的重重叹气声:“白鸽,那把火是我放的!”
“我早就想到会是你!”白鸽猛地回转身,问,“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唉,你以为我愿意啊?冯二根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心肠火热、朴实本分的好孩子。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儿子哇。”一时间,宋卫国老泪纵横,哽咽道来:那晚,白鸽去见冯二根,刚离开知青点就被一个绰号叫豁嘴的家伙盯上。豁嘴不务正业,是革委会主任赵铁锨的眼线。白鸽丰姿貌美,早入了赵铁锨的法眼。眼见豁嘴兔子撒欢般赶去给赵铁锨报信,意欲抓现场,情急之下,宋卫国点燃一块桦树皮扔上了柴垛。只要火光一起,白鸽自会打道回点。不想,北风太大,火苗乱窜,眨眼间便不可收拾,来了个火烧连营。
“既然是你放的火,为什么让冯二根顶包?”耿东方和白鸽异口同声地追问。
沉默半晌,宋卫国嗓音沙哑地回道:“我烧了知青点,罪过理应由我来担,可二根死活不同意。他说,我要被抓起来,白桦谷就再没人能震住赵铁锨,不光你白鸽,很多女知青都会遭受他的欺负。二根还说,他喜欢你,可他知道自己没文化,配不上你,更不忍心让你一辈子留在大山里,而耿东方能和你一起回城,也能给你幸福。架不住二根的苦求,我才没让你这个小犊子顶罪。你啊你,就凭你这麻杆身板,能救得了白鸽?白鸽,东方,你们走吧,农场的领导是我出生入死的战友,二根在里面没吃苦,再有半年就能出来了。前些日子我去看他,他说,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蹲几年牢狱,他一点都不后悔。小犊子,他让我转告你,你要照顾不好白鸽,他会去找你算账,打你个满地找牙!”
疑云消散,真相大白,耿东方和白鸽禁不住眼眶一热,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