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十年,柳宗元被贬官来到柳州任刺史。这柳“市长”到任之后,大力兴利除弊,重修孔庙,兴办学堂书院,破除巫神迷信,开凿饮用水井,释放抵债奴婢,种柑栽柳造林……柳州百姓对他交口称赞。
这一日,柳宗元一身布衣装束,不带跟班随从,步出州府衙门。他听闻东门附近有一家颇具特色的柳老三螺蛳米粉店,每天顾客盈门,供不应求,便微服私访,一为体察民情,二为一饱口福。
离东门百十步远的一家店铺门前,高扬着“柳老三螺蛳米粉”的布幌招牌。可是,店门紧闭,并无食客。柳宗元近前一看,门板上贴的《停业告示》让他甚是扫兴。就在这时,店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
柳宗元施礼问道:“老人家,不是说这家米粉店生意火爆吗?我此番慕名而来,却吃了闭门羹。敢问一声,怎么就停业了呢?”
这老人正是店主柳老三。他叹口气说:“我这小本生意,只为养家糊口。虽说能赚些钱,可那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到,得不到。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只好从今日起停业了……”柳宗元好生奇怪,忙问:“此话怎讲?”“一言难尽!”柳老三又是一声长叹,说:“听客官口音,大约是山西人氏。既是远道慕名而来,请到敝店小坐一时。好在昨日尚余些许食材佐料,小老儿就当你是最后一位顾客也罢。”
进到店里,柳宗元四顾打量,只见店铺不大,摆着4张八仙桌,客位不多,却清雅干净。柳老三亲自掌勺,不一会就给柳宗元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螺蛳米粉。这碗米粉,汤面上浮着通红的辣椒油花,用螺蛳和猪骨头熬制的高汤,散发着特殊的香气,和着一股酸笋味在店中弥漫,撒在白嫰粉条上的油炸花生米、油爆腐竹丝、叉烧肉片、酸笋、葱花、香菜……色香味俱佳,令人食欲大振!柳宗元大快朵颐,吃得额上汗水津津,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柳老三与柳宗元一番交谈,越谈越显近乎,便把心头的苦水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不过,柳宗元并没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谎说是来柳州采购八角茴香的商人。
原来,柳老三一家9口人,靠祖传厨艺,经营着这个独具地方特色的螺蛳米粉店。两个儿子负责到柳江河湾拾螺蛳,到附近山沟的竹林采甜笋;老伴和儿媳负责蒸制米粉,腌制酸笋;柳老三负责用祖传秘方熬制高汤、配制佐料……一家人起早贪黑劳碌奔波,生意倒也兴隆。可是,那些地方官员、衙门捕头、牢头、衙役和地保,以及街上的泼皮混混,三天两头都来光顾,吃了螺蛳米粉,一个个都赊欠记账,全都成了“老赖”,任你苦苦追讨,就是讨不回来。这些人,旧债不还,依旧隔三差五来吃白食。柳老三哪敢得罪他们啊!眼看无法经营下去,只好歇业。
柳宗元问:“为何不去报官?”
“报官?”柳老三苦着脸说,“如今,官官相护,官绅相济,告也白搭!光是州府里那些人,就欠了我近50两银子呢!你想啊,到老虎那里告狼的状,会有什么好结果啊!”
柳宗元拍案而起,说:“不是说这里来了个也姓柳的新刺史吗?我就不信他不管这事!老哥,我这就代你写一纸诉讼,你可前往州府衙门击鼓告状。”
好在店里有现成的笔墨纸张,柳宗元挥笔疾书,不一会就将诉讼写好了。随后,他掏了把散碎银子付钱。柳老三哪肯收下?左推右推,终是推脱不掉。他朝柳宗元一连三作揖,湿润着眼睛喃喃说道:“好人,好人哪……”
柳宗元走后,柳老三拿著状纸,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早些时,他曾听坊间议论,说新来的柳刺史因为跟一些人向朝庭提出要改革朝政,兴利除弊,惹得皇上大动肝火。这些人被罢官的罢官,谪贬的谪贬,柳宗元也被贬到这“南蛮”之地来了。虽说他到了柳州,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可毕竟是初来乍到,根基未稳,只怕是强龙难斗地头蛇呢!不过,柳老三脑子转了几转,似有电光石火闪亮:这位素不相识的柳刺史,说不定300年前和我柳老三是一家子呢!……他顿时有了主意,暂且不忙告状,先来个丢块石头试水深——试探一下。
当下,柳老三让两个儿子去把在街坊上有些头面的张快嘴、李长舌请到店里来,他将剩下的食材又做了两碗螺蛳米粉,还炒了几个小菜,捧出一坛子糯米酒。柳老三举起酒碗,先干为敬,说:“今天,我特请二位助一臂之力……”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李长舌、张快嘴捞衣绾袖,答应帮忙。
不几天,柳州城里风传:新来的柳刺史是柳老三的堂兄弟,凡在柳老三螺蛳米粉店赊账欠债不还的,到时候准没有好果子吃!这话放出不久,果然立收成效,不少人陆续偿还了欠款。只是,仍不见州府衙门的捕头、师爷、牢头、司库这伙“欠债大户”的动静。柳老三知道,这几个“大户”是州府中的实权人物,一个个牛着呢!不过,能追回一半债务,他还是笑歪了嘴。
就在柳老三乐得要给财神爷烧香磕头的时候,张快嘴和李长舌一前一后赶来了。他俩告诉柳老三,那几个“牛人”像是查过柳老三族谱似的,要拿他柳老三“开刀”呢!有道是:兔子被逼急了也蹬腿。柳老三先是一惊,而后上了火气,操起砧板上的菜刀猛力一剁,吼道:“奶奶的,这不是要把人逼上死路吗?拿老子开膛破肚?——我等着!”
话刚落音,店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州府衙门的师爷和捕头。师爷摇头晃脑地说:“你等谁啊?就等着坐牢去吧!——死田螺充活田螺,以瘟猪肉制作叉烧,坑蒙顾客……”柳老三大叫冤屈,说他一贯正道经营,绝无此事。捕头冷笑道:“别忙把门封死。我们今天先给你吹吹风,一旦查实,罚你个倾家荡产!再有,冒充官亲,该当何罪?你自个掂量去吧!”接着,又冷冷地扫了张快嘴和李长舌一眼,吓唬道:“别以为你俩能口吐莲花,当心帮别人散布谣言,蛊惑百姓,遭受株连!”
这不是使下马威吗?3个人面面相觑,刚才还气壮如牛的柳老三,被师爷和捕头击中了软肋,就有点发怵了:自古来,民与官斗,胳膊哪拧得过大腿啊?他定了定神,坦然承认:“不错,那话是我教他俩散布的,我只想用这法子讨回欠债。若要蹲监坐牢,我认!”
“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师爷丢下一句话,和捕头扬长而去。
师爷和捕头前脚刚走,又来了一位白发老叟,自我介绍说,他是柳刺史的老管家,奉柳大人之命,3天后的午时三刻,要在这店里设螺蛳米粉宴席,宴请州府同道和地方绅士名流。
柳老三心想,午时三刻,不就是官府处决罪犯的时辰吗?看来,柳刺史分明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推托已经停业,没有食材,做不了螺蛳米粉。老管家说:“务必请给面子,立马采购!”并掏出一锭银子,作为定金。柳老三略一思忖,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答应了。
待老管家离去之后,李长舌和张快嘴被吓得发白的脸色许久没还原过来。柳老三说:“别他妈的成了缩头乌龟,我柳老三豁出来了!是朋友的就请再帮个忙,到时看好戏就是,大不了鱼死网破!”他画了个草图,让他二人去请工匠赶制一口特殊的火锅,然后,分派儿子、老伴、儿媳赶紧备料……
3天后的下午,店里的八仙桌上摆好了碗筷,正当中摆着一火锅煮好的螺蛳米粉。刚过午时三刻,师爷、捕头、牢头等一帮人众,簇拥着柳刺史进了店里,同来的还有地方上的一些头面人物。柳老三一看,这柳刺史竟然是那天接待过的山西客官!他握着柳老三的手说:“好你个堂哥哥啊,我们又见面了!”柳老三不动声色,打量着柳宗元。张快嘴和李长舌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他俩刚才瞧见,柳老三腰间掖了把剔骨刀……
柳宗元示意一行人就座,忽然发现桌上的火锅造型可不一般,与其说像一锭金元宝,不如说更像是一艘船。他朝柳老三笑道:“堂哥哥啊,你这船型火锅,图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好彩头吧!”柳老三随声冲道:“兴隆茂盛个屁!我这艘船都快沉了!”柳宗元还是一副笑模笑样,斟了两碗酒,给柳老三递上一碗,跟他“叮”的一碰,仰脖一饮而尽。柳老三也铆着劲,一口气喝了个一干二净。反正今天这“鸿门宴”他是要闹定了!
柳宗元左一声堂哥哥,右一声堂哥哥,跟柳老三连干了3碗酒,让师爷、捕头他们犯了狐疑。他们查过,柳宗元祖籍山西,柳老三是广西柳州土著,根本不是什么堂兄弟呀!这时,柳宗元吃了一口螺蛳米粉,突然伸长舌头“哇哇”大叫:“哎呀呀,麻死人了!辣死人了!我说堂哥哥啊,你今天的螺蛳米粉不同寻常啊!”
这一锅螺蛳米粉,柳老三故意超大量放了指天椒、海椒、胡椒、生姜,他要整整这伙人:老子偏要麻你个够,辣你个够,呛你个够!柳宗元这么一惊一乍,可把张快嘴和李长舌差点吓爆了胆,也把师爷、捕头一伙人唬得差点掉了魂。师爷朝柳老三喝道:“你简直无法无天,想找死啊!”柳老三朗声大笑:“你们才是和尚戴帽——无法无天呢!”说着从怀里掏出账本,拍在柳宗元桌前,数落这伙人当中的“老賴”,谁谁欠下了多少螺蛳米粉钱。他做好了准备,要是师爷、捕头他们还欺人太甚,他就掀翻火锅,要他们当场“翻船”!
店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柳宗元看过账本,扫视了师爷一伙,正色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让你们听听店主的呼声,听听老百姓的心声。其实,柳老板特制的船形火锅,还有更深的寓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在给我这个新任刺史,也给大家敲警钟呢!本官于午时三刻设下螺蛳米粉宴,就是要警示大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鱼肉百姓,国法难容!在座诸位,本官今日严令:凡赊欠尚未交钱的,限3天之内,全部偿还。今后若有向黎民百姓白吃白拿、敲诈勒索者,严惩不贷!”
话声刚落,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那是张快嘴和李长舌领头拍的。师爷、捕头一帮“老赖”们诺诺应承,一定交清赊欠的银钱。
被柳宗元看透了船型火锅的用意,柳老三不知是因为酒力还是因为激动,涨红了脸。他悄悄地扯了扯衣尾,生怕遮不住别在腰间的剔骨刀。柳宗元眼尖,把他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笑道:“哈,堂哥哥,你在搔痒痒呀?”柳老三“扑通”跪下,结结巴巴地说:“柳大人,小人我……多有冒犯……不该冒充你的堂哥……”柳宗元将他扶起,说道:“我理解你的苦心,为讨回欠账,你只好狐假虎威,不过,倒也威震柳州呀!”这番话,说得柳老三心里发热,脸上又怪难为情的,也让在座的那些“老赖”们汗颜。
柳宗元为何设下“螺蛳米粉宴”?原来,一连好几天,不见柳老三来衙门告状,狂想他定是心有顾虑,就把这“鸿门宴”摆到这里来了。不过,这并非是针对柳老三的,而是针对州府里的一些官吏。
如今,柳宗元见师爷、捕头一伙人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如坐针毡,便话中有话地说:“大家往日不是特喜欢这里的螺蛳米粉么,怎么就客气起来了呢?放心,今天由我做东,决不赊欠,你们就敞开肚子吃吧!”柳老三赶忙说:“算是我招待大家吧,只是,料下得太重,太麻、太辣、太呛,对不住柳大人您了……”柳宗元捻须哈哈大笑:“堂哥哥啊,你还是叫我堂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