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敲响铜锣
这是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故事。那时,有个村子里建了一所学校,暑假的时候,常有孩子来到教室外的空地上玩乒乓球。
教室是旧房子改造的,铺了木地板。地板下有七八寸高的空间,四周都用木板挡着,本应密不透风,可是挡板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小洞。有一回,偶然间,乒乓球滚进这个小洞,掉到了地板下面。大家找来一根竹竿,掏了好久也掏不出来。有个叫元伢子的学生,跑到家里,拿来他爸爸做木工用的撬杠把地板撬开,球找到了,可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事:地板下藏着很多稻谷。
那年代,缺衣少食,无论大人、小孩,对粮食都很敏感,何况元伢子读六年级,在这几个孩子中是年龄最大的,又是大队民兵连连长龙大伟的弟弟,所以他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
龙大伟听了弟弟报告的情况,一方面反复嘱咐同学们保守秘密,他准备来个守株待兔,抓住藏稻谷的人;另一方面,为了万无一失,他找来一大捧蚕豆撒在稻谷里,表面再用稻谷盖住。
为什么要在稻谷里藏蚕豆呢?
因为村子里只有一台打米机,每家每户,只要有稻谷,必须经过打米机才能变成米。稻谷里掺入蚕豆,放进打米机,机子就会发出明显异样的声音。这样的话,即使藏稻谷的人把谷子转出去,只要他稍不留意,就会在打米时暴露问题。
龙大伟在部队当过侦察兵,别看他只有二十三四岁,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不得不让人佩服。
做好了这些准备,龙大伟把地板重新钉牢,还每夜派了双人双岗看守粮食仓库。仓库就在教室对面,教室里有风吹草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连续五夜都没有异常,放哨的人开始埋怨,白天要劳动,晚上放哨,还要盯着教室,太累了,大家要求撤掉一个哨位。
龙大伟想想,为了一百多斤稻谷,搞得大家太疲惫,的确得不偿失,而且不是还有“稻谷藏蚕豆”那一计嘛。这么想着,他就把加派的岗哨撤了,剩下的一班岗哨,实际上就是常年在仓库楼上睡觉守夜的,由民兵轮流执行。
就这样,当夜,放哨的人刚刚睡着,教室那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他们爬起床,奔到楼梯口,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放哨的两人想左右包抄,结果扑了空。
出了这么大的事,放哨的人急忙敲响专用的铜锣,用广播筒大声叫喊:“抓贼,抓贼!”锣声、喊声惊动了社员,等社员们拿着柴刀、木棒赶到仓库,黑影早就无影无踪。
龙大伟第一反应就是撬开教室的地板,一看,没想到那些撒了蚕豆的稻谷竟颗粒无存。这些谷子至少也有一百多斤,地板并无撬动的痕迹,稻谷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教室外,在学校和粮仓间的空地上,有人发现零零星星地撒了稻谷粒,像是从挑谷的箩筐里漏下来的。龙大伟带着人循着地上的稻谷粒走,这些稻谷粒时断时续,通向小路,小路绕过田垄,通到社员猴子家。
猴子家的屋檐下摆了一副棺材,稻谷粒撒到棺材前就不见了。棺材是猴子奶奶的,按乡俗,棺材是不能随便动的,更何况猴子奶奶九十多岁,深受晚辈尊敬,不管谁动了她的棺材,恐怕都会背上不孝的罪名。但是,稻谷粒撒到棺材前不见了,不动棺材,又怎么追查线索呢?大家都看着龙大伟。
这副棺材打了几十年了,还没有上漆,棺材挡板处有一个杉枝孔。这孔圆圆的,拇指般大小,孔中已经腐烂,估计只要钻一钻,就可直通棺内。
龙大伟围着棺材转了几圈,叫人快速跑到抽水机房,把抽水机的油管取了过来,再将油管插进棺材挡板的杉枝孔中,一摆一摇,油管里真的流出了稻谷。
棺材里有稻谷,说明已经有人动过棺材。这下大家没了顾忌,几个年轻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棺盖打开了,一看,棺内有不少稻谷!既然棺内装着稻谷,家里可能还有稻谷。有人主张立即搜屋,也有人主张先把猴子控制审问后再说。
猴子的全家六口人:夫妻俩、猴子的母亲和奶奶,外加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猴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劳力。照道理,屋檐下这么吵吵闹闹,他早就应该出来,可是他偏偏不露面,究竟去了哪里?
众人问猴子家里的人,家里人都说,吃过晚饭,猴子就下河捕鱼去了,还没有回来。
如果猴子家人说的是实话,那么猴子晚上偷稻谷的事就不成立了。另外,教室地板下的稻谷和现在棺材里的稻谷,数量上倒是吻合的,可教室地板下的稻谷撒有蚕豆,棺材里的稻谷却没有一粒蚕豆,这又该怎么解释?还有,黑影为什么要故意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来惊醒在粮仓放哨的人呢?
那个时代,法制不够健全,遇到大事小事,一般先由大队民兵连连长和治保主任追查。万一解决不了,才报告公社和派出所。所以这案子能不能破,龙大伟责任很大。
2。撬开猴嘴
村子里,晚上下河捕鱼的人等天蒙蒙亮时,一般都会回家,否则赶不上第二天上工,是要挨批的。可等到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了,猴子也没回家。根据这种情况,大队开会决定,让龙大伟搜查猴子的家。这一搜查,还真的搜出了五百多斤粮食,分别藏在猴子奶奶的床板下和一个橱柜里。
猴子全劳力,妻子半劳力,其余都是张口吃饭的老老小小,怎么可能存这么多粮食?
眼看太阳就要偏西,猴子还是没有回家。龙大伟耐不住了,准备带人全力搜捕,而就在刚刚要下命令的一刻,猴子拖着一条瘸腿出现在村口。
猴子解释说,他晚上捕鱼,不小心被激流一冲,从护河大坝上滚了下去,结果把腿摔伤了。后来,他好不容易爬上岸,找了赤脚医生包扎后赶回来,就到了这个时候。
从护河大坝滚下去,一米多高呢,伤势怎么会这么单一?龙大伟脸一沉,十分严肃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不老實,看我怎么治你!”
猴子也不是被吓大的。小时候,村子里有一头水牛牯,眼睛布满血丝,十分凶悍。小伙伴们看见它就忙着躲。猴子却上前,摸摸水牛头,水牛便乖乖地听他的话了。猴子看着龙大伟,对视了一番,反而不害怕了。龙大伟审问了一下午,猴子就那么一句话:“不相信我,你们可以去调查。”
晚饭时,龙大伟的老爹提醒道:“你提提‘斑鸠’这个名字,也许猴子那小子就会坦白!”
龙大伟的老爹,木工技术好、心细,干的又是晒谷的活儿。他说提斑鸠这个名字,一定有道理。
斑鸠,是生产队的粮油保管员,又是耕田能手,和猴子两人都是耕田员。耕田员上工比一般社员早,收工也早。所以,两人联手偷粮,是很容易的事情。
吃完晚饭,龙大伟再提审猴子时,直接把“斑鸠”的名字说了出来。这一招真有效,猴子听到“斑鸠”,颤动了一下,很快低下头,沉默了两袋烟工夫,便开始交代。
春季那会儿,有一天歇息时,猴子和斑鸠无意间聊到粮食,他们觉得耕田是技术活、累活,体力消耗多,人的饭量就大,可是他们分配到的口粮跟别人一样,觉得这不公平。于是他俩就合谋,在每月出粮的那一天,两人尽量早来,猴子可以见机先挑一担粮食走。傍晚出粮的人都走后,他又能瞅空子再挑一担走。另外,人多时,他也可以正儿八经过秤,挑一担粮食走。
猴子把粮食挑回家,斑鸠就叫老娘经常去猴子家串门。他让老娘每次串门,或者用衣兜兜几斤,或者用茶盘盖上破布鞋底之类的针线活搬几斤,像蚂蚁搬家一样,一部分一部分地,把自己的那一份全搬回了家。
两人这样联手盗粮,已经干了五次。
猴子捕鱼,从护河大坝上滚下去受伤,这也是编造的谎言,他腿上包扎的伤也是假的。闹贼的这天晚上,猴子的确下河捕鱼去了,一直到五更天,在回家的路上才碰上保管员斑鸠。斑鸠说,家里出了事,要他暂避一下,看看情况后再想对策。猴子就在外躲着,到了中午,斑鸠给他送来一个饭团,两人商量了猴子回家后该怎么应对的办法。
当时,两人都确信,只要一口咬定粮食是省下来的,就不会有闪失。理由是,猴子奶奶九十多岁,随时有走的可能,所以家里每年要养几头猪,每头猪都送去食品站。猪送到食品站会有粮食奖励,这是大家知道的。这几年,猴子家的确也送了好几次猪,所以家里放了这几百斤粮食,怕什么?
说辞编得天衣无缝,他们唯一失算的是没有考虑到龙大伟的老爹会提醒儿子。
龙大伟听了猴子的交代,又审问了保管员斑鸠,供词大同小异。由此基本可以断定,猴子家藏的稻谷并非教室地板下被撒了蚕豆的稻谷,这些稻谷也不是这天晚上临时偷进家里来的。
龙大伟想:把稻谷粒从学校旁撒到猴子家屋檐下的人,一定了解猴子和斑鸠私吞稻谷的真相;而且撒谷粒的人也一定就是转走教室地板下那些稻谷的人。可是,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龙大伟反反复复地追问猴子,猴子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前几个月的一天晚上,猴子吃过晚饭,下河捕鱼去了。捕了个把小时,他见收成不大,就想打道回府。回家时,猴子经过一棵大树,这棵树下有一口古井,井旁架着几块大青石板,专门供行人坐下来乘凉歇息。快到大树下,猴子听到“窸窣”的声音,便蹑手蹑脚地向前走。
猴子想,这里凉爽,如果有野兔、穿山甲、猪獾之类的小动物,逮到一只,那就太好了。
走着走着,当猴子借助微光仔细看清楚时,真的感觉大煞风景,一腔怒火顷刻间就升了起来。
3。逼飞鸳鸯
樹下,那块供人歇息闲坐的青石板上,一个男人正压在一个女人身上……男人叫岩坨,平时为人热情,大方勤快,泥工活也干得好,打灶、砌房样样在行。美中不足的是,岩坨父母都去世了,他自己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
女人叫张倩,是贫农协会主席的老婆。二十七八岁,平时搞家务、孝敬公婆都没得说。张倩不是水性杨花之人,跟贫协主席除了有一次“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路线斗争”外,没有闹过其他矛盾。
他俩怎么会搅和在一起了呢?
猴子大喝一声:“不要脸的狗男女,我打断你们的狗腿!”看到他们偷情,猴子气得声音都发颤了。因为根据当地习俗,说意外看到蛇交配或人媾合,是最不吉利的事情,一般“不死也要脱层皮”。
岩坨和张倩呢,突然被大声怒斥,也吓得不轻。他俩赶紧爬起来,立马双双跪下,不停求饶,并且说愿意出钱为猴子赎运。
猴子心软了,便问:“你们为什么要偷情?”
话到这时,张倩早已泣不成声,岩坨便慢慢地说出了全过程。
去年春天,张倩在村口开了一块荒地。种菜时,她叫丈夫挑一担大粪去,丈夫说,这是“资本主义”,不能支持,两人为此吵了一架。夫妻吵架,本该床头吵嘴床尾和,可是丈夫却铁面无私似的,认为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绝不能调和,就利用大队开社员大会,逼着张倩接受群众批判。
批判会结束后,张倩情绪崩溃,在家里闷了一天。到晚上,她跑到河边想投河自尽,幸好被岩坨看见,才救下她一命。单单救下性命还不行,还得开导,几个月下来,两人来来往往,才有了私情。
男女之间,有时恍如隔座山;有时薄如一张纸。一旦纸被戳穿,就一发不可收拾。岩坨说,他已经不能离开张倩了。
猴子怪罪道:“你俩就算有真感情,也不该在大路边胡搞嘛!谁碰上这种事,都会背运,你们必须公开放炮给我冲晦气。”
“公开放炮,贫协主席会放过我们?”岩坨再次求饶,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说,“你自己去买点香纸冲冲晦气好不好?”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于是猴子当下便收下了岩坨给的二十多块钱,之后就一直帮他们保守着秘密。
猴子一百个肯定地说:“除了他,我再也没得罪过什么人。现在看来,撒谷粒引导大家到我家的,一定就是岩坨了,他是想借刀杀人报复我!”
虽然猴子的判断还有许多疑点,可这毕竟是一条线索,有了线索就得查。
岩坨撒谷粒的事实一旦成立,那么岩坨就不仅仅是犯了乱搞男女关系的错,还成为了私藏稻谷案的最大嫌疑人。为了迅速破案,龙大伟决定把岩坨抓来审问清楚。
龙大伟带着两个民兵,迅速来到岩坨家。岩坨不在,龙大伟便留下两人蹲守,另外派了两个女民兵观察张倩的动向。晚上十点多钟,岩坨还没回家,女民兵却一路跟踪张倩,最后在小溪庙把这一对野鸳鸯逮了个正着。
龙大伟分别审问了他俩,两人的口供跟猴子揭发的内容差不多。龙大伟话题一转,问了撒谷粒的事,他们却矢口否认。特别是岩坨,语气十分肯定,还要求龙大伟派人到隔壁生产队去调查。因为出事那天晚上,他在那里为别人修房,就是跟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在一起。后来几个人都多喝了几杯,他也就没有回家来。
审了一个多小时,案子始终没有审出理想的结果,龙大伟想,贫协主席老婆偷人的消息一旦传开,很可能会闹出人命,因为贫协主席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担任民兵连连长以来,龙大伟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现在,要处理偷人的事情,作为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复员军人,真有点不知所措。龙大伟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去跟大队书记和治保主任汇报比较稳妥。
龙大伟正要走出大门,偶然碰上了老爹。老爹问了问情况,就叫他马上放了张倩和岩坨。老爹劝他说:“贫协主席那人不好惹你又不是不知道,趁他还不知道这事,赶紧放了那两个人吧,谅他们以后也不敢了。再拖下去,只怕事态会无法控制啊!”
龙大伟想了想,就先把人放了,随后他就向大队书记和治保主任去汇报了情况。汇报完毕,已经是大半夜,龙大伟匆匆洗完澡就睡下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生产队里吵吵闹闹,像出了大事一样。龙大伟赶忙走出家门,迎面就碰上了贫协主席。
贫协主席说,他妻子张倩自杀了,是投河自尽的。死之前,张倩留了一封绝笔书信,在河边滩头,还找到了她的一双绣花鞋。绝笔信字迹很真实,内容大致说她与老公吵架后一直想不通,早想自杀,却没有机会,直到这天晚上,她趁老公外出开会的机会,寻了短见……
贫协主席手里捧着老婆的那一双绣花鞋,神情绝望。龙大伟也震惊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4。游戏蚕豆
话说张倩投河后不久,岩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查案查成这样子,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更伤脑筋的是,查来查去,查得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了。猴子和斑鸠联手盗粮,数量不多,被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被批斗几场后,仍然放回原生产队当社员,斑鸠保管员的职务被拿掉了。
转眼又到了月底“出粮”,站在粮仓门口过秤的是新保管员。新保管员业务不熟悉,“出粮”速度慢。看秤时,很计较,不会给任何人多一两或少一两。过了不久,他就跟一个社员吵起来了。社员说:“我这一担谷子,里面掺有很多蚕豆,蚕豆属于杂粮,不能充当主粮。”这位社员要求新保管员多称一斤稻谷给他。保管员却“新官上任三把火”,坚持原则,一两也不肯多称,于是两人争得面红脖子粗。
听说有人反映稻谷里有蚕豆,龙大伟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试想,他在教室地板下的稻谷里特意撒了蚕豆,几经波折,案子一直还没有破。现在,粮仓里的稻谷如果也掺有蚕豆,那么一直没有破的那个案子,几乎就沒有希望破了。这能不叫人着急吗?
龙大伟正要查看,打米员也跑了过来,汗流浃背地压着声音说:“蚕豆,蚕豆。”
刚刚出仓的几担谷子,或多或少也都有蚕豆,被挑去打米时,打米员一发现,就跑来汇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粮仓里的主粮怎么就混进了蚕豆?龙大伟问新保管员,新保管员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应该问问晒谷员。
晒谷员有四位,三个年轻人和龙大伟的老爹。早晨,三个年轻人主要负责把粮仓里的稻谷挑到晒谷场。挑完后,就必须同社员们一起去打谷插秧,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谷子里为什么会有了蚕豆。剩下的疑点,直接指向龙大伟的老爹……
老爹说,有一天,他看到仓库里的一百多斤蚕豆种子有点发霉,就搬到晒谷场上晒。晒了一会儿,谁知来了一群孩子追追打打,结果把一些蚕豆踢进了稻谷中。等发现制止时,几床晒垫晒的稻谷都掺进了蚕豆。老爹当时想,蚕豆又不是毒药,掺了也就算了,没有花时间把它们挑出来。
龙大伟找到那几个踢蚕豆的孩子问了问,还真有这么一回事,所以他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只可惜,那么一次精心的设计,就这样被几个孩子给破坏了。龙大伟还是不甘心,他又想了一夜,认为能把稻谷藏到教室地板下的,只可能有三类人:一是保管员;二是晒谷员;三是农科队队长。
龙大伟细细琢磨着:前任保管员和猴子公开偷粮食,不可能多此一举,再到教室地板下藏粮食。同时,前段时间已经反复审问过猴子,所以他就自然被排除在外;几个晒谷员,相互监督着,加上还有自己的老爹在场,也不可能联手偷粮食;而农科队队长,能自由进出仓库,接触稻谷。有时候,浸泡稻种或摆弄实验品种,一搞就是半天,根本无人监督,所以他的嫌疑最大。还有,根据孩子们的回忆,那天最先踢蚕豆的,就是农科队队长的儿子。说不定,他儿子就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带头做这种游戏的。
有了这种猜测,龙大伟坐不住了,他把情况向大队书记做了详细汇报。大队书记也很重视,马上召开支部委员会议。会议决定,提审农科队队长。
龙大伟向农科队队长交代了政策,并递上一叠纸,说:“在农科队里,做了什么事情,都写到纸上。”龙大伟还强调,这是大队支委会的决定,一定要慎重对待。
龙大伟让农科队队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反省。农科队队长不明所以,想了又想:是农垦五八的产量低了,还是稻种浸泡不当?想了足足一天,也只想到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于是,他就把这些事情写成了几千字的检讨书。
龙大伟看了检讨书,很不满意,直截了当地质问:“你在教室地板下是不是藏过粮食?”
“什么,藏粮食?”农科队队长是高中毕业,比龙大伟大不了几岁,也到过部队。听龙大伟说自己藏粮食,来火了,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无中生有,我哪里得罪过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嗓门越吵越大,眼看就要动手,龙大伟的老爹上气不接下气,手撑着腰,跑了过来。他护住农科队队长,指着龙大伟,断断续续地说:“你、你给我闭嘴。他,不可能藏粮食。你们不要再吵了,我这就去找大队书记,要求马上放了他。”
龙大伟和农科队队长都看着老爹,再也没有出声。
老爹找到了大队书记,特别为农科队队长作了担保。
大队书记再次召开支委会,觉得无凭无据就审人,的确有所不妥。再说,教室地板下毕竟只藏了一百多斤粮食,数目不大,所以,这件案子只能暂时搁了下来。
5。弥留遗言
案子搁置下来,一晃就到了分田单干的时候。分田了,粮仓没有用处,学校也要合并。建这些房子的是龙大伟的前辈,拆这些房子就只能靠龙大伟了。因为龙大伟家是木匠世家,他虽然当过兵,回来又当了民兵连连长,可是干木工活溜得很。
龙大伟拆完粮仓,又拆学校,拆到藏稻谷的那间教室时,他发现了一个秘密:教室地板下,其实是一个地厢。这地厢,两边设计了两个大栓子,不知道诀窍的人是打不开的。知道诀窍的人,地厢即使装满东西,推进拉出也十分灵活,就跟平常推拉抽屉差不多。联想起来,设计这地厢的人,就一定是藏稻谷的人。
教室是老房子改造成的,改造这房子的木工是自己的老爹。想到这里,龙大伟干不下去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就去找老爹。他要问个明白,藏稻谷案究竟跟自己家有没有关系。
家里没人,田头也没人,找了个把小时也没找到人的踪影,老爹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听人说,老爹在小溪边。龙大伟马不停蹄地赶到小溪边,就看见老爹顶着太阳,在搬石头。
龙大伟一看就明白了,老爹搬石头是想砌起来,架一座独木桥。
这里的人,修路架桥叫作“修阴功”。“修阴功”的人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做了亏心事;还有就是碰到了“鬼缠身”。
龙大伟问:“爹,您没做亏心事,也没有鬼缠身,为什么架桥?”
老爹一句话也没有说。
龙大伟又问老爹学校教室地厢的事,老爹还是只顾手里的活儿,没有说话。僵持了一段时间,看着老爹年迈的身子还那么卖力,龙大伟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老爹咳嗽越来越厉害,加上年龄比较大,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有一天,龙大伟忙完活儿走进屋子,老爹就叫其他人退了下去。老爹说:“儿子,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不然的话,到了那边,阎王会折磨我的。”
地厢真是老爹设计的。他设计了這个地厢,藏了三年稻谷,每年大概藏一百多斤。家里多了这一百多斤粮食,两男四女加自己七口人才活了下来。
那么,元伢子撬开教室地板发现了稻谷,龙大伟撒了蚕豆,老爹又是怎么把那些稻谷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到了家里的呢?
老爹说,大伟是晚上派双人双岗,白天大家都上工没有岗。所以,白天搬回家很安全。
龙大伟又问:“既然白天安全,为什么不把稻谷直接搬回家,而要放在地厢里藏一阵子呢?”
老爹的解释是,教室、粮仓和自家形成三角位置。从晒谷坪挑着粮食进粮仓,一定要经过教室屋檐下,在教室屋檐下,可以借歇息的机会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如果没有人,就迅速把稻谷倒进地厢。到了不是晒谷季节的时候,再把地厢里的稻谷搬到家里,就不会引人注目。
看着老爹老实巴交的,想不到还有这么深的心思。这还不算,还有更加精彩的,那就是老爹又是怎么发现猴子和保管员斑鸠联手盗窃粮食,然后诱导大家把猴子家里的粮食给全部搜出来的呢?
这里面也有一点偶然。有一天,猴子“出粮”去得特别早,从粮仓灌满一担稻谷出来,根本没有过秤,看着保管员斑鸠把手一挥,就急急忙忙地挑走了。这一举动被站在自家楼上的老爹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就有了怀疑。一怀疑,他便开始留心猴子到粮仓挑粮的次数。
当天,老爹发现,猴子一天挑了满满三担稻谷回家,少说也有四百多斤。按全劳力算,猴子家六口人,该领的粮不会超过一百八十斤,何况他家只有一个全劳力。挑这么多粮食回家,而且是在保管员的眼皮子底下,问题便全部清楚了。
问题清楚了,可是老爹又不想直接得罪人。等到自家元伢子发现自己藏在教室地厢里的粮食、龙大伟派民兵放哨时,他才想起了要借放哨民兵来破案的连环计。
“我在那些稻谷中撒了蚕豆,打米时,为什么没有被打米员发现呢?”龙大伟继续问,“对打米员,我是反复叮嘱过的。”
“你把问题想简单了,”老爹说,“稻谷带回家后,我根本没有挑去粮仓打成米,而是吃多少,就用木杵在石臼里捣多少,再用自家石磨,磨成米浆,和着菜叶,煮成米糊糊。你难道记不起来,我们家经常吃米糊糊吗?”
是的,那年代,吃菜叶米糊糊还可以当作节约粮食的模范呢!
“蚕豆对你没有威胁了,你为什么还要唆使孩子们用蚕豆玩游戏呢?”
老爹说,他没有唆使孩子,那纯粹是巧合。可是这次巧合,差一点让龙大伟和农科队队长打起来,老爹才真正着急了。
老爹边说边咳嗽,喝了一口水,接着长叹一声:“作孽呀!只希望到了那边,张倩妹子和岩坨能够多多原谅……”说完,老爹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送走老爹,贫协主席也出了事。张倩投河以后,贫协主席的老父老母也相继去世,他便从此郁郁寡欢,四十多岁竟然就早逝了。他早逝,龙大伟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假如不查私藏稻谷案,就不会发现张倩有私情;张倩私情不暴露,就不会投河自尽;张倩不自尽,贫协主席也许就不会早逝。
龙大伟觉得再也没有脸面去见各位乡亲,便整理起木工工具,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家门,离开了村子。
6。承建家园
龙大伟坐了一段路的拖拉机,又坐上班车,到了离省城不远的地方,看到有建筑工地,就下了车。他挑着行李,走进工地,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岩坨。
岩坨当时在砌墙,龙大伟上前问:“师傅,你们这要木工吗?”岩坨转身,两人一照面,大吃一惊。
龙大伟说:“我还以为你跟着张倩自杀了呢!”
“你才自杀呢!”岩坨顿了一下,告诉龙大伟,“其实,张倩也还活着。”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岩坨说,当时他跟张倩早就想私奔,可始终下不了决心。那天晚上,被民兵一抓,本来觉得一生就这么完蛋了,想不到只被关了一个多小时,龙大伟的老爹过来求情,他和张倩就被放了出来。
虽然被放了出来,岩坨心里却十分害怕。因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呀,如果贫协主席知道了戴绿帽子的事,他不知道会干些什么。所以,两人被逼得下定决心私奔。可是,双双私奔,也许逃不出几里路就会被抓回来。两人反复商量,才想出了趁着贫协主席当天晚上到公社开会的机会,马上行动。
张倩写好绝笔信,又在河滩头留下自己的鞋子,在天还没有亮时,藏到了隔壁大队的后山洞里。岩坨把张倩送进山洞后,白天继续在隔壁大队干泥工活,傍晚到自家四周绕几圈,故意露面给人看看,显示他还在家里,夜黑了再去山洞里陪张倩。过了几天,发现人们完全相信张倩的确投河自尽了,才连夜逃出了山村。
逃出家乡以后,岩坨起初只敢在偏僻的农村找泥工活干。干着干着,他就认识了一个下放青年。这青年一直认为岩坨泥工技术好,回城后,组织了一个知青建筑队,当了队长,就把岩坨也请到了建筑队做临时工。队长人好,又大胆,敢揽活,收益还可以,从县城一直干到了省城。
现在岩坨干的这个工程就是他们知青建筑队承包的。队里正好缺少技术过硬的木工,所以岩坨一口答应跟队长说情,一定能让龙大伟留下来。就这样,龙大伟真的留了下来。
这个工程做完以后,由于国家早前恢复了高考制度,队长和部分知青工人都考大学走了,知青建筑队渐渐名存实亡。
龙大伟和岩坨开始自己揽活,由揽零活到包活干,再到承包工程,成立建筑公司……几十年下来,龙大伟已经成为某建筑集团的董事长,岩坨成了副董。
有一天,元伢子跑来省城跟龙大伟说,上游修水电站,家乡要移民,房子要搬迁。是群迁,还是散迁,父老乡亲们想法不一致:群迁,大家一起建高楼大厦,好是好,可是移民款不够;散迁,山头一户,山脚一户,镇里一户,城里一户,七零八落的,心里都觉得很凄凉。
“群迁,”龙大伟很果断,“建高楼大厦,票子缺口我来想办法!”
得了这个承诺,元伢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元伢子走后,龙大伟着手制定了一个规划,要把业务扩张到水电站淹没区去。接着,他召开董事大会,董事们认为,规划基本可行。这样,便为家乡“群迁”打下了基础。
会议之后,岩坨把消息告诉张倩,本想让妻子高兴一下,谁知张倩一下子翻脸了,她告诉岩坨,除非河水倒流,否则绝不再回那伤心的地方。
是的,几十年前,批判会让她的心死了;私奔,让她的名字也死了。她为什么还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呢?张倩说急了,气得甚至要求撤出她和岩坨在公司的全部股份。
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让她闹这一出啊!
龙大伟也着急了,帮家乡“群迁”的计划看来要流产。
僵持得最厉害的时候,龙大伟的妻子献上了一计。
妻子說:“如果河水倒流,张倩嫂子就愿意帮助乡亲们建造楼房?这好办!”说着,妻子便给龙大伟说起了自己的主意。
这天一大早,龙大伟组织公司董事们回家乡旅游,岩坨也好说歹说,拉着张倩一起参加了。回乡的路,全程高速。过去二十四小时才能到达的地方,现在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下车后,大家举目眺望:太阳刚刚升起,晓雾弥漫远方。水天相接,碧波荡漾。看了半天,张倩也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家乡。她跟着大家来到水电站大坝上,看到河水被强行阻断,倒流到一个新的河口时,有人轻声告诉她,这就是家乡——河水倒流的地方!
张倩也被家乡的新变化震惊了,她感慨万千。后来,对帮助家乡“群迁”的事,她也就默认了。就这样,大家意见统一以后,很快就把房子建了起来。
建起了房子,成了小区,那么小区该用个什么名字呢?龙大伟想了想,说:“就叫‘蚕豆家园’!”
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龙大伟不说,也没有人问。只是看着这个名字,龙大伟、岩坨、张倩、元伢子,还有原来的农科队队长都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