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家在西南山区的小镇上开了一家饭馆,名字叫作“赞扎华扎”,傈僳族语意为:吃饭喝酒。
小镇隐藏在深山峡谷中,这里每月赶集一次,赶集的日子就是我家最忙的时候。小饭店里一桌桌坐的都是称兄道弟、吃饭喝酒的“阿翼爬”(傈僳语:朋友)。
那时候我还太小,帮不了什么忙,就去街上闲逛。赶集日,街上的人们形形色色:有的头戴兽皮帽,有的身穿羊皮袄,有的肩挎黄桑弩,有的腰挂熊皮包。对于这些打扮,我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可是有一次,我看到了一群奇怪的人。
这群人都是男性,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却都遮着一块布,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我偷偷跟着他们逛了一圈,也没看到他们的庐山真面目。我好奇极了:莫非他们的脸上有什么秘密不成?
回到饭馆,父母都忙晕了,也没顾得上我,我独自走到柜台边坐下,把弄着酒提子。突然,最里桌的一个客人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个客人单独坐一桌,脸上挂着一条显眼的花格布毛巾。啊,他就是刚才街上那些怪人中的一個。我想,一会儿他吃饭,肯定得摘下那块布,我就有机会看到他神秘的脸啦!
不久,母亲端了一碗米线到这男人面前。他点了点头,从筷篓里拿出一双筷子。我紧紧地盯着他,期待着他摘下“面具”。
终于,男人把筷子插进碗里,双手伸到耳边,轻轻地解开面巾,同时,他的双眼看向四周。我赶紧低下头,用余光看到,男人缓缓摘下面巾,面巾下的脸让我吓得险些惊叫出声——那是一张左半边没有脸皮的脸!男人只能靠右半边脸咀嚼食物,牙齿艰难地一张一合……我吓得不敢再看下去。
热闹的集市慢慢散去,这一整天,我都处在恍惚之中。那张狰狞的面庞反复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到底是什么让男人失去了半边脸?是不是集市上所有蒙面的人都和他一样,只有半边脸?想想我就头皮发麻,手心冒汗。
吃过晚饭,我出门去街上走走,舒缓一下情绪。这条街不长,街角,邻居家的老爷爷正在小憩。他七十多岁,须发皆白,头戴一顶插着锦鸡毛的毡帽,身穿一件黑麂褂,腰挎长刀,手持一杆长烟斗。这烟斗,竖起来比我还高!
爷爷见我过来,就喊着我的小名招呼说:“阿吉克,过来过来,帮爷爷点个火。”
我走了过去,爷爷把黄铜烟嘴咬在嘴里,我在另一头的烟锅旁给他划火柴。夕阳西下,我坐在了爷爷身旁,目光被他腰上挎着的刀吸引了。那刀很特别,头尾齐宽,刀把是牦牛骨做的,已经被摸得乌黑发亮,刀鞘却包裹着一层黑皮。那皮足有两厘米厚,上面还有几根稀疏的毛。
我指着刀鞘,好奇地问:“爷爷,这是大象皮吗?”
爷爷说:“傻孩子,我们这里哪有大象,这是老熊皮!”
“熊皮能有这么厚?”我有些怀疑。
爷爷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小娃娃,我告诉你,老熊的皮是最厚的,最硬的弓弩都奈何不了,只能伤到它的皮毛。”
我追问:“那这熊皮是怎么得来的?您杀过熊吗?”
爷爷的神情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他问我:“今天赶集的时候,你见到那些蒙面的人了吗?”
我想起在自家饭馆看到的情景,心里“怦怦”直跳,但还是故作平静地问:“嗯!他们……他们是怎样一回事?”
爷爷一脸严肃地说:“你不是想知道这老熊皮是怎么来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谜团终于要解开了,看着烟锅里的烟一阵阵地从爷爷的嘴里吐出,我听他慢慢道来——
爷爷说,这些蒙面的汉子都来自同一个寨子,名叫“格拉丹”。格拉丹在傈僳语里意为“天上的草原”,地处原始森林中,有很多高山草甸,海拔最高,也最为闭塞。
原始森林里的熊高大凶猛,以往人和熊相安无事,互不侵犯,可是,自从马帮的骡马运进来一种现代的伐木工具——油锯,人和熊的战争开始了。
油锯有锋利的链条齿轮,只要加满汽油,一棵四五人才能合围的树,顷刻间就会被锯断,轰然倒地。有了油锯,树越伐越多,越来越多的树桩出现在森林里,裸露的空地也越来越多。
一天,格拉丹的一个小伙子拿上新买的油锯,朝着林子深处进发。走了很远,他发现了一棵参天古树,至少有几百年的树龄。他喜出望外,这么粗的树,卖到镇上给人做柱子,可以赚上一大笔钱。
小伙子全神贯注地锯着树,耳边尽是油锯的轰鸣声。突然,他感觉肩膀有些沉重,像有人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他一扭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看到,自己的肩头上搭着两只锋利的爪子,又黑又大,再低头一看,两只粗壮的毛腿立在身后,糟了,遇到熊了!
熊正站在小伙子的身后,把巨大的熊掌搭在他肩上,像农场的主人正好抓住了盗窃的小偷。小伙子紧张极了,握着油锯的手开始颤抖,心也“咚咚”直跳。不能坐以待毙,他冷静下来,飞快地想着脱身之计,唯一的办法是——跑!
小伙子把手慢慢地从油锯上抽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和熊之间的距离,一弯腰,从熊的腿边滚出来,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熊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怒吼着向他追去。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枝条横生,小伙子的脸被划开了一道道口子。身后的黑熊四肢并用,拔山倒树而来。慌乱中,小伙子脚下被藤条绊了一下,摔倒了,紧接着他就觉得有千斤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
熊掌拨弄着小伙子的头,拍向他的脑袋,迷糊间,小伙子看见熊伸出舌头,舔向自己的脸,脸上一阵钻心的疼……他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小伙子发现自己躺在寨子土郎中的家里。原来那天他上山,到天黑也不见回来,家里人便发动大伙上山寻他,最后在密林深处找到他,周身尽是血,最可怕的是,他的一半脸已经不见了,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扯了下来。大家制作了一个简易担架将他抬下山,送到了郎中家里。
郎中说,遇上熊仅仅丢了半张脸,没把命搭在那儿,已经是神灵保佑了。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來的一个月里,所有进山的小伙子都遭遇了熊的袭击,让人费解的是,所有人都被熊扯去了半边脸,但留下了一条性命。土郎中无法为这么多伤员治疗,大家都转去了镇上的卫生院。
格拉丹村民被熊扯去半边脸的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他们寨子对神灵不敬,神灵派熊来惩罚他们;有的说是因为他们村在多年前猎杀过一头熊,现在熊的亲眷回来报仇……
我被爷爷的故事吸引住了,迫不及待地问:“那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熊会扯去他们的脸呢?”
“为什么?”爷爷叹道,“还不是人类自己造的孽!”
爷爷说,所有动物都是靠牙齿来撕咬东西的,熊也不例外,所以熊会觉得牙齿是最厉害的东西。当它看到森林里那么多光滑平整的树桩,自然也以为这是人类用牙齿咬出来的。它好奇啊,想看看人类的牙齿究竟长什么样!
我紧接着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爷爷讲了之后的故事。格拉丹的伤员们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家里。他们不敢再以真面目示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面巾,这成为了他们的标志。村民们也不敢再上山,大家提心吊胆,连生活来源也断了。于是村长召集大家,商量解决的办法。大家一致决定:“去找华嘎!”
我知道“华嘎”是猎人的意思,于是疑惑地问:“华嘎是谁?”
爷爷看了我一眼,摸摸腰间的长刀,慢慢地吐出一个字:“我。”
我惊讶地看着爷爷,爷爷告诉我,他年轻时是方圆九寨最出名的猎手。他来到格拉丹后,让村民找来最具韧性的黄桑树,制成弓弩,又把弩箭在毒药里泡了三天。在山上转了七天,他才找到熊的洞穴,连发三支毒箭射死了老熊。格拉丹的村民们感谢华嘎替大家报了仇。华嘎慢悠悠地问:“格拉丹附近还有几座山?”
“还有七座。”
“每座山上都还有熊,我们杀得完吗?”
众人不说话,陷入沉思。华嘎继续说:“人心哪,就像黑魆魆的老熊洞,哪里有满足的一天!以前我们只用斧头砍树,也没见哪个被熊抓伤了,现在熊没了家,不就开始伤人了吗?”
村长沉默良久,说:“以后谁也不准再用油锯!”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爷爷说打那以后,就再也没听说格拉丹的熊伤人了。我追问:“爷爷,后来您还杀过熊吗?”
“后来啊,我只杀过野猪,哈哈哈哈……”爷爷站起身来,摸摸我的头,“你这小鬼,以后听故事,记得带瓶酒啊!”说完,他拄着烟杆,慢慢地踱进月光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