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件真事儿,就发生在片警周吉顺工作的城郊派出所。当时,已临近下班,周吉顺正收拾办公桌呢,只听“咣”的一声响,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头慌慌张张地闯进了门。
这个老头周吉顺认识,姓陈,街坊邻居都管他叫老陈头,平素性子有些犟,爱钻牛角尖儿。见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周吉顺赶忙迎了上去:“陈大爷,出了啥事?您坐下慢慢说。”
“有事有事,我要报案!”老陈头急急回道。
“谁惹您了?”周吉顺边问边去给老陈头倒开水。可老陈头接下来的回话却让他听得手一抖,纸杯差点掉地上。“我要告那死老太婆——东西他妈。小周,我还没活够呢,不想去那边啊!”
周吉顺能不吃惊吗?老陈头口中提的死老太婆是他的老伴儿,七八年前就走了,突发脑溢血没能抢救过来。至于东西,其实是他的两个儿子——老大陈东和老二陈西。而更让周吉顺哭笑不得的是,老陈头一惊一乍、比比画画的样子如临大敌,说最近这段日子他隔三岔五就会梦到老伴儿。大前天的后半夜,“吱呀”一声,老伴儿推门走到床前,颤巍巍地坐下,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笑眯眯地瞅着他。老陈头登时吓得头皮发麻,大叫一声醒了。今儿个中午,老陈头去参加喜宴,多喝了几杯,回到家往床上一躺,悠悠地睡了过去。正睡得沉,老伴儿又来了,要拉他起来唠嗑。老陈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便问:“唠啥?”老伴儿说:“我在那边太孤单了,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念在老夫老妻的分上,你过去陪陪我呗。”老陈头听罢,当即惊得睡意全无,一骨碌跳下床,拔腿就奔着派出所来了。
“你给我们发的联系卡上不是写着有困难找警察吗?再说,你是热心肠,又乐于助人,大伙儿都愿意找你帮忙。我这事儿你也得管。”老陈头喝了口水压压惊,依旧心有余悸。
“我管,一定管。”周吉顺强忍着笑,安慰说,“陈大爷,我觉得吧,这只是个梦——”
“梦?那你大娘咋活生生的跟真人似的?”老陈头打断周吉顺的话,“我不过去。我活得好好的,我才不去陪她呢。小周,你是警察,你得帮我。”
周吉顺不由得面露难色:“咋帮?”
话刚出口,老陈头已伸过头来,紧张兮兮又神秘兮兮地问:“你有枪没?”
“干啥?”周吉顺脱口反问。
老陈头脸色一凛,正儿八经地说:“带上枪,跟大爷走,去东西他妈坟头上放两枪,辟辟邪,省得她老来找我。走啊,你还愣着干吗?”
这要求还真没法答应。去坟头上放两枪,不仅违反工作纪律,还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此后的两个多小时里,周吉顺费尽口舌,累得下巴差点脱臼,总算劝老陈头打消了放枪辟邪的念头。扭头看看窗外,天色已暗,周吉顺站起身要送老陈头回家,可出人意料的是,老陈头竟往长椅上一躺,死活不挪地儿了。
“陈大爷,又咋了?我也该下班了。”周吉顺问。
“你该下班就下班,该回家就回家,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睡了。”
见老陈头说得很坚决,周吉顺顿觉哭笑不得:“为啥?”
“这还用说吗?家里就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老伴儿一准儿会登门,托梦让我去,太吓人了。这儿是派出所,有警察有枪,老太婆不敢来,这里安全。所以啊,我先在你这椅子上凑合着住三天,就三天。”说到这儿,老陈头冲周吉顺摆摆手,“小周,你走吧,就当我给你们打更了。义务的,不用付工钱。”
这同样不合规矩啊!稍加思索,周吉顺把手一伸:“手机呢?”
老陈头听话地掏出手机递给周吉顺。周吉顺接到手中,三下两下调出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你给谁打电话呢?”老陈头纳闷地问道。
不等周吉顺回话,对方已经接通。周吉顺清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喂,你是陈家老大陈东吧?我是片警周吉顺。你家出邪事了,你爹住派出所了,死活不回家,缠着我不让下班!你说该咋办?”
这时,老陈头突然变得很激动,急火火地喊:“谁让你给那瘪犊子打电话的?别跟他磨叽,快挂了,我没他这儿子!”
“你坐下,别嚷嚷。”周吉顺紧接着又拨出一个电话,是陈家老二陈西的。一接通,周吉顺便硬邦邦地复述了一遍对陈东的说辞。老陈头则气得脸红脖子粗,大着嗓门嚷嚷:“就算见鬼,去见我那死老太婆,我也不想见这俩瘪犊子!你跟他们说,后天就是八月十五,我一点儿都不想他们,让他们有多远走多远,这辈子都别回家。小周你跟他们说清楚,这电话是你非要打的,跟我没关系!”
“怪我,都怪我。陈大爷您消消气,我这也是没法子,总不能让您真住这儿啊。陈东和陈西说了,一会儿就过来接您回家。”周吉顺说完,抬手指向窗外派出所对面的小饭店,“要不这样,我请您去喝两杯,算赔不是行不?”
“本來就是你做得不妥,联系这俩瘪犊子干啥?”老陈头沉着脸,赌着气往外走。
周吉顺和老陈头去了小饭店,点了两个小菜,开了一瓶老白干,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中午刚喝过一顿的老陈头给喝高了,大着舌头说起了和两个儿子的瓜葛。
对他们爷仨之间的是是非非,周吉顺此前也听人说过不少。这陈东和陈西是一对孪生兄弟。都说双胞胎心念相通,确实不假,老大陈东人懒,老二也不勤快,谁也不出去找工作,出奇一致地啃老。“咔嚓咔嚓”啃到人过三十,老陈头终于动了怒蹿了火,把两兄弟轰出了门。老大陈东在外混了两三年,混得灰头土脸没个人样,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哪知老陈头往门前一站:“滚犊子,我没你这没种没出息的儿子!”老大见老爹翻脸无情,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几天,这一出同样又在老二陈西身上上演。
这些年,两兄弟也只在老妈去世时回来过一次,父子情分淡得就像白开水。不过听说这两兄弟如今混得还不错,都已成家有孩子。
“小周,不是我心狠,我只是恨铁不成钢啊。你说,不逼他们出去闯,等我和老伴儿都没了,他们好吃懒做,不都得饿死啊?”老陈头止不住眼窝泛红,几滴浑浊的老泪跌进了酒杯。
周吉顺能理解老陈头的这种心情。其实,当老陈头说家里冷冷清清的就他一个人,要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凑合三天的时候,周吉顺便感觉其中有名堂:后天是中秋节,这老陈头估计是觉得寂寞想儿子了。
他向老陈头要手机,老陈头非常痛快地给了,而且手机电话簿里只有两个联系人:陈东和陈西。周吉顺给他俩打电话时,老陈头显得很激动,高嗓门大吼,却没动手抢夺手机。明摆着,老陈头心里巴不得让两个儿子回家呢:爹老了,想你们了,马上要过中秋了,回家看看吧。可是,想当初父子闹掰,当爹的没少放大招说狠话,加上老陈头又要脸面,不能跟儿子服软。不然的话,谁是儿子谁是爹?
“陈大爷,来,再喝一口。”周吉顺端起杯,想趁热打铁套出实话,“您玄玄乎乎地说老伴儿托梦,还要去坟头放枪辟邪,该不会是演戏,只不过是为了方便来派出所找警察联系您儿子,教训他们回家看爹而设下的套路吧?如果是这样,陈大爷,您可真不简单。”不料老陈头脑袋一垂,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不一会儿,老陈头含含糊糊地说起了梦话:“老伴儿,两个儿子终于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