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老家在石河头乡的老华侨,前年回乡祭祖,县里、乡里如获至宝,把他当成财神爷,隆重接待,希望他在家乡投资办厂。然而,老华侨祭完祖,就回美国了,从此没了音讯。不久后,有消息传开,说这个老华侨在美国当了一辈子厨师,也是穷人一个,兜里并没有多少钱。得知这一情况后,大家都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可仔细一想,也怪不得人家,谁让自己想当然地认为华侨就有钱呢?两年后,就在大家把这件事都忘了的时候,石河头乡中学突然接到一笔20万美元的汇款,还有老华侨的一封信。信中说,这笔钱是他一辈子的积蓄,本来是用来养老的,可回到美国后,他日思夜想的,就是他回乡时敲锣打鼓欢迎他的那些娃娃们。一想到他们破破烂烂的教室,他就寝食难安。所以,他就凑了这笔钱,希望能为娃娃们盖几间教室。
乡里得知这一情况,特别是大家看了老华侨的亲笔信后,很为老华侨的精神感动,乡党委、政府马上形成决议,这笔钱专款专用,全部用于改善乡中学的办学条件,包括建一座教学楼、整修操场、盖师生食堂等项目。
消息传出去后,最高兴的当然是中学的娃娃和教师们,其次就是乡里的那几个建筑包工头了。一百多万的工程,在偏僻贫穷的石河头乡,不说百年难遇,也是前所未有。这些人立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托关系找门路,希望能揽得这项工程。
这些天,石河头乡的乡长刘程的办公室里、家里,客人络绎不绝,登门造访的人一拨又一拨,把门槛都要踏平了。来的不仅有本乡本土的包工头,连外乡、县里的包工头也闻风而动,找上门来了。
这天上午,刘乡长好不容易才打发走了一位县里的建筑公司经理,这位经理不仅带来了一张王副县长写的便条,还带来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刘乡长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向他解释清楚,这次是公开竞标,其中绝无猫腻,私下做工作是行不通的。
客人前脚刚走,后脚又进来一个人。刘乡长一见,忙站起来,招呼道:“大哥,你咋来了?”
来人说:“哥是求你来了。”
来人是刘乡长的亲哥哥,大鹏建筑工程队的经理刘鹏。不用说,他这次来,自然也是目的明确。刘鹏以前是干瓦工的,这几年,因为当乡长的弟弟常能帮他揽点小建筑活儿,他就联合几个乡亲成立了一个小建筑队,美其名曰“大鹏建筑公司”。这次得知乡中学要盖楼的消息后,他就暗暗高兴,他相信,凭自己跟弟弟的感情,只要自己开口要求,弟弟是不会把工程交给别人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哥哥一开口,刘乡长就猜到了哥哥的来意,马上不客气地说:“大哥,你别说了,这次不同以往,盖的是教学楼,几百个孩子要在里面上课,就你们那水平、条件,整成豆腐渣工程,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乡长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去年,乡政府的办公楼要重新做墙面,活儿不大,刘乡长便交给了自己的哥哥。可等活儿做完,搬进去不久,有一次,刘乡长喝醉了酒,站立不稳,一头撞在了墙壁上,“嘭”的一声巨响,把屋里的几个人都吓坏了,以为乡长大人的脑袋要开花。想不到,刘乡长摸摸脑袋,屁事没有,再看那墙壁,多了一个坑,哗哗啦啦还直往下掉土渣子。刘乡长爬起来,摸着脑袋,看着墙壁直纳闷。事后,大家不说是建筑质量差,都说刘乡长脑袋硬,是铁头。这事传出去后,老百姓背后不叫他刘乡长了,一口一个“咱们的铁头乡长”,后来这叫法传到刘乡长耳朵里,他的脸一红一红的,心里知道,老百姓这是在臊自己呢。
刘鹏忙说:“你放心,这次我肯定能做好。”
刘乡长说:“那也不行,这么大的工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刘鹏没有想到弟弟会公事公办,一口回绝自己,顿时大失所望。
刘乡长看到哥哥失望的表情,心中不忍,抱歉地说:“哥,以后我会帮你联系点小活儿干,这次你就别掺和了,你那个小包工队,盖个平房还凑合,盖楼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乡政府这次不插手,所有事情由乡中学负责,工程实行公开招标,若想取得工程,就得先递交竞标书。你如果有兴趣,就去找中学的黄校长,报名参加竞标吧。”
刘鹏心里非常清楚,如果竞标,以自己那个小建筑队的实力,拿到项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撇撇嘴:“得了,什么公开招标?这都是表面文章,是给外人看的。工程交给谁,还不是你这个当乡长的一句话的事儿?他小小的中学校长还不得听你的?刘程,你就帮哥哥这一次吧。”
刘乡长只得再次解释,说自己真的不能徇私舞弊,否则,对不起孩子们,也对不起远在异国他乡的老华侨。无奈刘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认准一个理儿,那就是,乡里的事情他这个当乡长的弟弟说了算。最后,刘乡长只得说:“这样吧,我尽量争取争取看看吧,不过,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
刘鹏听出他推诿的意思,接着说:“刘程,这一次是个千载难逢的挣钱机会,你就帮哥一把吧!”他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临去上大学时说过的一句话?”
刘乡长一呆,眼圈立刻红了:“哥,我怎么可能会忘呢?你对我的恩情,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今天我还是那句话,哥,这辈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刘乡长十岁的时候,父母便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生。从此他跟十六岁的哥哥相依为命。哥哥为了供他上学,小小年纪便辍学跟随建筑队外出打工,在工地上风吹雨淋,流血流汗,省吃俭用,一直供他到了大学毕业。不说别的,那十几年间,刘程没有看到哥哥买过一件新衣服,一件邻居给的人造革夹克,哥哥一穿就是十二年……所以在心里,刘乡长一直暗暗把哥哥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在去上大学的那天,他跪在哥哥面前,说出了发自肺腑的一句话:“哥,这辈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今天这种时候,哥哥突然提起这句话,自然让刘乡长百感交集,他心中一软,心想,反正谁做都是做,就把工程交给哥哥来做算了,相信黄校长不会不给自己这个面子。可话到嘴边,他猛一激灵,又咽了回去。不错,我的一切都是哥哥的,可是,这个工程是我的吗?它是学校的,是孩子们的呀。如果交给哥哥,做好了还罢了,要是做不好,那可是害人害己呀。想到这里,刘乡长忍不住转脸看了看左面的墙壁,上面,自己一头撞的那个凹坑还在,像一个黑洞,令他触目惊心。交给哥哥,实在让他难以放心呀。可是不交给他,这兄弟情谊,肯定要出现裂痕。一边是责任道义,一边是骨肉亲情,该倾向哪边,刘乡长陷入了两难境地。
刘鹏见弟弟沉吟不语,一咬牙,也不怕伤感情了,说:“刘程,我知道,别的包工头一定也找过你,他们也不会空手来。这样吧,这次赚的钱,咱们兄弟两个一人一半,你看怎么样?”
刘乡长一听,心中像被刀子狠狠割了一下,他没想到哥哥竟然跟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他苦苦一笑:“哥,你是误会我了。这次真的不像以前我交给你的那些抹灰补墙之类的小活儿,我个人做不了主的。”
刘鹏摇摇头,神色黯然,道:“刘程,你现在出息了,眼里没有我这个哥哥了……我求你还不行吗?”他痛心地说不下去了。
刘乡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难道真的因为这项工程,要伤了骨肉间多年的感情吗?一瞬间,刘乡长突然万分痛恨起这项工程来。
刘鹏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就走。刘乡长看着他的背影,猛地发现哥哥好像老了十岁。他心中酸楚,冲动之下,脱口喊了一声:“哥!”
刘鹏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这时候,刘乡长却平静了下来,说:“哥,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刘鹏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个月后,刘鹏接到一个电话,一听是弟弟的声音,就冷冷地说:“刘乡长,有事吗?”
刘乡长尴尬地笑了一声,说:“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呀?黄校长正在跟我谈竞标的事情,他知道你在做建筑,很给面子,决定交给你一个项目去做。”
刘鹏大感意外,知道弟弟还是为自己说了话,心中一暖,肚子里的气马上化为乌有,兴奋地说:“太好了,哥谢谢你了,对了,他准备给我哪个项目?”
刘乡长略一停顿,说:“黄校长把几个建设项目分为1、2、3、4号工程,他让你任选一个,你想做哪一个?”
刘鹏闻听,毫不犹豫地道:“自然是1号工程,要做就做最大的。”
刘乡长立刻说:“好,就这么定了,我马上就跟黄校长说。”他顿了顿,轻声问:“哥,你不生我的气了?”
刘鹏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说:“哥让你为难了。其实,我知道你做得对,并没真的生你的气。”
电话那头,刘乡长放下电话后,长舒了一口气,对身边的黄校长说:“果然不出你所料,我哥选了1号,谢谢你,黄校长,总算对我哥能交待过去了。”不过,他还有些担心,“你说,你把1号工程交给我哥哥,别人会不会有意见?”
黄校长说:“会有什么意见?一个千把块钱的工程,我这个中学校长还是能做得了主的。我就是怕你哥明白真相后,会对你有意见。”
刘乡长苦笑一下:“这可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我。他要是有意见也没办法,慢慢的他也许会理解的。”
黄校长想了想,说:“刘乡长,要不,再把4号工程学生食堂那个项目交给你哥去做?”
刘乡长“扑哧”地一声笑了:“我看算了,食堂怎么能和1号工程搅在一起?也太不像话了!”
黄校长往深处一想,也笑了。
刘乡长站起来,舒展一下胳膊,说:“行了,说了这么久,可把我憋坏了,先去趟1号工程。”
刘乡长出去后,一直在屋里听着他们谈话的乡政府秘书小赵纳闷地问黄校长:“1号工程到底是什么工程?不是最主要的教学楼工程吗?咋才千把块钱?”
黄校长冲门外仰仰下巴,问小赵:“刘乡长干啥去了?”
小赵说:“去1号了呀。”在石河头乡,在机关上班的人跟乡下老百姓不同,他们嫌说茅坑、厕所等词儿不雅,流行把茅坑叫做“1号”。
黄校长笑笑:“对了,1号工程,就是盖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