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清河城里有家酱肉店,名叫鸳鸯斋。
据说店名原本不是如此,百多年前有一个酸秀才吃过店里的酱肘子,叹道:清河酱肉有肉香、药香和豆香,唯独此店的肉除这三香以外,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异香,让人回味无穷,当属第一!
见店名普通,店里又只有夫妻二人,便建议改名鸳鸯斋,并欣然题写店名,这一改不要紧,自此清河便多了家名店字号。
话说这一年,鸳鸯斋门前贴出告示,说是要招学徒,招学徒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鸳鸯斋特别注明,学徒的右手必须是六指!
当时鸳鸯斋的掌柜姓胡,已年过五旬,妻子一直生病,膝下只有一女。知情人说,胡掌柜当年就是入赘的,他闺女红云已年满二八,此举名为招学徒,实是选女婿。只是大家都不明白,胡掌柜自己右手就是六指,为何招学徒也要有歧指?难道这就是鸳鸯斋的与众不同之处?
俗话说,两条腿的人好找,三条腿的蛤蟆难寻,六指的人本已是凤毛麟角,更何况必须右手六指?胡掌柜的告示贴出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来了一位,此人姓张,是邻县的一个无赖,躲债逃到清河。胡掌柜见他长相丑陋,举止粗俗,本不想收,但又怕错过了再也招不到人,就勉强留下了。
说来也巧,几天后街坊们又给胡掌柜抬来一个人,这人姓李,也是外地人,逃荒到清河,饿昏在街头,街坊见他右手生有六指,便把他抬到鸳鸯斋门口。这人年龄与红云相仿,相貌英俊,又聪明老实,胡掌柜一眼就喜欢上了,便也收下了他。街坊们记不住两个学徒的名姓,见先来的胖,后到的瘦,就管他们叫胖六和瘦六。
胖六和瘦六一个躲债,一个逃荒,皆由六指而因祸得福,被胡掌柜收为徒弟。胖六没几个月便与街坊们混熟了,耳里或多或少听说了胡掌柜招学徒的用意。红云遗传了她母亲的容貌,娇小柔美,尤其那皮肤,白嫩细腻,仿佛能沁出水来。胖六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可红云偏偏更喜欢与瘦六呆在一起,这让胖六如坐针毡。
这天晚上打烊后,胡掌柜叫住胖六和瘦六,说明天有一个大主顾要来,让他俩放机灵点,两人连声应允。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在店里忙活开了,大主顾来时,他俩已收拾完店面,正抬着泔水桶往外走。以前两人抬泔水桶都是快步走出去,这天不知怎么的,胖六偏偏走得慢,慢倒也罢了,他还边走边颠,这一颠不打紧,把走在前面的瘦六的屁给颠出来了。那主顾听到动静,马上嫌恶地掏出手绢捂住鼻子。
可别小看瘦六放屁,做过酱肉的都知道,过去的酱肉店,无论南派北派,都非常讲究,别说干活时放屁,连打萝卜嗝都不行。瘦六行为有失检点,胡掌柜在主顾面前丢了面子,事后便虎着脸要辞退瘦六。
胖六求情说:“师傅,这事不怪师弟,昨天晚上他吃多了红薯,我睡到半夜又卷走了他的被子,他凉了肚子。您要赶他走,就连我也一并赶走吧。”
胡掌柜心里本就很喜欢瘦六,说辞退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见胖六求情,也就借坡下驴,又留下了他。可这事刚过没多久,有一天打烊的时候,胡掌柜发现柜台底下藏着一个用荷叶包好的肘子。私藏店里的酱肉,就是漏柜,也就是现在说的“监守自盗”。那天白天胖六出去采购了,不在店里,店里是瘦六当值,这下瘦六有口难辩了。
放屁只是偶然事件,但漏柜的性质就严重了,那是品德问题啊!胡掌柜震怒了,马上要赶瘦六走。
红云得知消息,慌忙从楼上冲了下来,说肘子是自己藏着吃的。胡掌柜白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你这丫头,打小一吃酱肉就恶心,还想骗我?你爹还没糊涂到那地步!”
胡掌柜不松口,瘦六只好把目光投向胖六,希望他站出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不料,胖六这次不仅没求情,反倒问胡掌柜:“师傅,是按店规赶他走呢,还是就这么让他走?”
鸳鸯斋是老字号,自然有店规,其中对漏柜的处罚最为严厉,是切掉歧指,然后扫地出门。清河人都知道鸳鸯斋的学徒是六指,即便瘦六还想在其他酱肉店里呆,一看他的歧指被切,人家就明白他是被鸳鸯斋赶出来的,犯过大错,谁也不敢用。
胖六的问话让胡掌柜很为难,胡掌柜心里喜欢瘦六,不忍切掉他的歧指,逼他走上绝路,可漏柜是无法容忍的,更重要的是,瘦六聪颖异常,虽然只在鸳鸯斋呆了一年,却掌握了制作酱肉的全部技艺和秘密,这样的人不得不防。再三权衡利弊后,胡掌柜脸色铁青地挥了挥手,示意胖六切下瘦六的歧指。
得到胡掌柜首肯,胖六麻利地从肉案上拿下一把菜刀,一把扯过跪在地上的瘦六,半拖着把他拉到一个长凳旁,按住他的右手,分开那个歧指,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说:“师弟,对不起了!”说完高高举起菜刀,只见寒光一闪,瘦六发出一声惨叫,那根伴随了他十几年的歧指应声而掉,滚落在了地上!
瘦六当场昏了过去,红云脸色苍白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半晌才对胡掌柜吼了一句:“爹,你切了他的手指,让他如何在清河立足?我恨死你了!”说完捂着脸,“噔噔噔”地哭着上楼了。
胡掌柜没理会女儿的反应,表情紧张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瘦六,过了好一会儿,见他还一动不动,就让胖六过去试试他的鼻息。胖六大大咧咧地用手摸了摸瘦六的鼻孔,说:“师傅,没有呼吸,估计是昏死了。”
“那你把他裹上草席,趁黑扔到乱葬岗吧。”胡掌柜掏出手绢,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说,“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胖六把瘦六背了出去,到了乱葬岗,见他还没有动静,以为瘦六死了,心里很奇怪:只是切了个手指而已,怎么会没命呢?
半年后,胡掌柜的妻子病故了,胡掌柜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胖六完全掌控了鸳鸯斋,他提出要娶红云,否则胡掌柜百年之后,他要让鸳鸯斋改名换姓。胡掌柜此时才看清胖六的真面目,又气又急,没多久竟不治身亡。这下胖六更加有恃无恐,明目张胆地向红云逼婚。红云只好以守孝为由,许诺三年后与他成亲,此后她便终日以泪洗面,连楼都不下。
得到红云的许诺,胖六的心情大好。这天,他起床后打开店门,见一个青年斜靠在门边,定睛一看,嘴不由张大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被他扔到乱葬岗、以为已经死了的瘦六!
“你、你没死?”胖六见瘦六右手小指旁只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吃惊地问。
“穷人命大呗!”瘦六没再提半年前的事,拍了拍肚子说,“师哥,走了一夜的路,都快饿死了,切点酱肉给我吃吧。”
胖六迟疑了一下,还是切了盘酱肉给他。瘦六接过酱肉,先用鼻子深深嗅了几下,随即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吃了一口酱肉后说:“师哥,这半年你手艺不见长啊,这肉不是鸳鸯斋的味!不信你让街坊邻居都来尝尝,让他们说,是不是鸳鸯斋的味!”
这时鸳鸯斋门前早已聚拢了一堆人,胖六被逼得下不来台,黑着脸端来一盆刚切好的酱肉。让他失望的是,街坊们吃过后,异口同声地说,与以前相比,这酱肉缺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的确不是原来的味。
楼下人声鼎沸,楼上的红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下楼来看个究竟,见瘦六死而复生,红云立即上前拉住他的手,两眼含泪,哽咽着说:“师哥,我爹娘都走了!”瘦六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对胖六说:“师哥,看来你没得到鸳鸯斋的真传啊!”
“我没得到真传,难道你一个被鸳鸯斋赶出去的人就得到了?”胖六恼羞成怒,讥讽地说,“不要忘了你是怎么被赶走的!”
“我是怎么被赶走的,你比我更清楚。”见围观的人都安静下来,瘦六朗声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今天你敢不敢跟我比试一下,看究竟谁才是鸳鸯斋真正的传人?”
“怎么比?”此时胖六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应战。
“你敢比就好。”瘦六收起笑容,正色说,“若我输了,我自断右手,从此不再找鸳鸯斋的麻烦。若你输了,你自切右手的歧指,如何?”
听了瘦六的条件,胖六想了想,答应了下来,但他随即提出,做酱肉,要先把肉放在老汤里炖三四个时辰,现在想做,恐怕来不及。
“那就用你昨天晚上炖的肉吧,鸳鸯斋真正的秘方不在老汤。”瘦六笑了一下,抬眼看了红云一眼,说,“不过,为避免泄密,最后两道工序我要在另一间房里操作。”
据胡掌柜讲,鸳鸯斋的秘方在老汤里,瘦六怎么说在后面两道工序里?胖六心里起了疑,可当着众人的面,容不得他多想,便答应下来。两人分别从炖了一夜的肉锅里取了一些肉,瘦六又向胖六讨了些配制好的酱汁,然后拿起菜刀,掂着案板去了另一间屋子。
瘦六怎么做酱肉别人看不到,单说胖六,他捞出锅里的肉,把它们摊开放凉,然后细细地刷上酱汁,接连三遍,之后他又从一只装着豆浆的桶里舀出一瓢豆浆,把它浇在肉案上,用丝瓜瓤仔细刷了两遍,然后又额外浇上一瓢,让豆浆自然流尽,这是用豆浆的豆香去除肉案上的腥气,并让酱肉有豆香味。刷完肉案,胖六开始切肉,这些工序他以前不知做过多少遍,胡掌柜都没提出异议,瘦六怎么说秘密在这里呢?
胖六刚切好酱肉,瘦六也端着托盘,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红云。瘦六拿出筷子,递给围观的几位老者,让他们来评判。几位老者尝过胖六和瘦六做的酱肉,一致认为,瘦六做的才是正宗的鸳鸯斋酱肉!
胖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拿过筷子,尝了一下自己与瘦六做的酱肉,尝罢,他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瘦六做的酱肉里的确有一股异香,这正是鸳鸯斋原来的味道!
望着脸色苍白的胖六,瘦六拿起放在肉案上的菜刀,递给他说:“师哥,愿赌服输,请自便吧!”
胖六左手哆嗦着拿起菜刀,把右手那根歧指放在桌子边上,牙一咬,一刀剁了下去。菜刀刚接触到歧指时,胖六感到手凉了一下,随即就是钻心的痛,他两眼一黑,“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脚在地上踢了几下,又踢了几下,渐渐地,便不再动弹了。
围观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唯独瘦六不动声色,让人去找大夫,可等大夫赶来,胖六已经没有了鼻息,连身体也渐渐凉了,显然是没救了。瘦六对众人一抱拳,说:“各位老少爷们,我与师哥打赌,他技不如人,自己切下歧指,如要见官,还望大伙给我做个见证。”
胖六死了,瘦六自然又回到了鸳鸯斋,不久他便与红云成亲了。洞房花烛夜,瘦六对红云说:“今后店里的规矩得改一改。”
“改规矩?”红云一愣,“改什么规矩?你不会过河拆桥、不让我再在豆浆桶里洗澡了吧?”
瘦六笑了,其实他早就知道,鸳鸯斋老汤的秘方与其他酱肉店的差不多,之所以有异香,是因为红云和之前的多位鸳鸯斋女子在豆浆桶里洗澡,豆浆里混有女子的体香及胭脂香。豆浆被浇到肉案上后,与肉香、药香混合,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他敢来向胖六挑战,就是因为知道胡掌柜夫妇去世后,红云被胖六逼婚,无心再在豆浆桶里洗澡,而比赛那天,瘦六让红云在房里的另一个豆浆桶内洗了澡……
此时,红云不知瘦六何意,疑惑地问:“那你让改什么规矩?”
瘦六看着红云,一字一句地说:“招学徒时,不再要求右手有六指!”
原来,那天瘦六被切去歧指,扔到乱葬岗后不久,渐渐苏醒过来,就离开小镇,四处流浪。一天他遇到一个高人,高人说,但凡奇人,必有异相。看一个人是不是奇人,主要看这个人有没有“人记”,歧指也是一种人记。人记一除,命也就没了。估计鸳鸯斋的先人右手有歧指人记,所以才招右手有歧指的人当学徒,这样一旦发现学徒违规,赶他出门时,表面上看,切歧指只是小小的惩罚,其实是为防泄密,置人于死地!因为人记与一般的疤瘌疙瘩的区别就在于它是连着命的,这样做也不会被官府追究,但有的歧指看似人记,其实只是赘肉,切了什么事都没有。
红云听后,愣了半晌,才说:“难怪你的歧指切了没事,胖六的切了却死了……可是,你事先并不知道胖六的歧指是不是人记啊!”瘦六点了点头,说:“我也只是赌一把。这方法太残酷,再说考察人有多种方法。”红云听罢,点头称是。自此,鸳鸯斋再也没招过歧指的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