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和俗是相对而言的,昨天被当作是俗的东西,今天可能就是雅的东西了。六朝的清瘦俊爽之美,是极雅致,充满文人气息的审美,一入唐就逐步改变了。盛唐的宫廷审美,崇尚丰满肥腴,色彩浓艳厚重,与六朝相比,其俗是显而易见的。但久而久之,唐代的丰满肥腴、浓装丽色被为雅———雍容华贵气质的典雅。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盛唐宫廷贵妇那种寓婀娜于肥腴的体态,确有妙不可言的雅状;唐马丰满壮实的造型,唐三彩或红白赭,或蓝白赭,或红蓝白的色泽,毫无媚俗相。苏东坡对吴道子的推崇,可当绘画的极致,但独不能容忍丝毫俗态,他把吴道子和王维作比较,在两人的画面前,他都爱不忍去,都有很高、很贴切的赞语,但最后还是认为王维要高出一筹。原因是王维的画中有诗,画如其诗一样“清且敦”。苏东坡已经点明了雅和俗的分野在于文化修养。 绘画上的提倡文化修养,树立雅的标准,在晚唐就有滥觞之兆,五代出现了明确的提法,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把画分为四格,即逸格、神格、妙格、能格,认逸格为第一位,并声言:“画之逸格,最难其俦。”黄休复在一直被认为其绘画最高标准的“神”上,另立更高于“神”的“逸”,无疑是评论界对雅的入画的认可和推崇。其实,“逸”和“神”一样,是技巧和精神的混合,不同的是“神”包含了画家的匠心以及画家本人情感思绪的流露,但更多的是被描绘对象的精神表现;而“逸”则完全敞开了画家本人的精神世界,是技巧和画家(不是被描绘对象)的精神混合。
因此,绘画上的雅、俗区别,是画家情调的雅、俗,表现在绘画情调中的雅、俗。北宋宫廷画院,注意到画家文化修养的问题,画院试画多是带有诗意性的命题,著名的如“踏花归来马蹄香”,画蝴蝶追逐马蹄者夺魁,又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画艄工横笛卧舟尾者出奇制胜,再如“乱山藏古寺”,画荒山乱岭间飘然一幡以示藏寺之意者获褒。其实,这些命题画,只要在考题中略作婉转,即可不俗。然而,如此的不俗,与雅还有距离。绘画的雅逸,在于画法,而不是题材,不是曲意求题材之工。元代的雅逸,是两宋无法望其项背的,这是绘画发展的因果关系,也说明了绘画的发展是一个逐步雅化的过程。元代趋雅,完善雅化绘画的关键,是纳入书法笔法的画法上的根本性改革。据说,赵孟兆页向钱选请教,钱曰:“能作隶家。”这牵涉到笔墨的精神状态,也即画家精神状态的表现问题。不管此说是后人杜撰还是真有其事,“隶”、“利”之分,或曰“戾”、“利”之分的焦点,是文人画和画工画,其实质还是画的雅和俗。为什么明代称为第一院体画家的戴进,后人赞扬他画得出色的同时,还要添一条读书少的尾巴,这种肯定中的否定,实际上是婉转的否定,否定他画的要点是不能雅。唐寅的老师周臣自叹画不如其弟子时,说出了一个致命的原因:自己少唐生胸中数千卷书耳!其中要点也是不能雅。周臣确有自知之明。俗话说:诸病可医,唯俗不可医。话有点绝对,但说出了俗病是顽症。然而用猛药可能会有所收获,但俗和雅之间实在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俗本身也有通俗和庸俗之分,但不管怎么说,俗总是属于初级阶段的东西。但如能加上一个“大”字,而成大俗,就不再是初级阶段的东西而成为高级的了,于是也就荣登了大雅之堂。齐白石本是木匠,其俗自不待言,他经努力,文化素养修炼得炉火纯青,更因其大彻大悟,又加上老天爷帮忙得以登大寿,终于大气晚成,其雅亦不待言矣。他的画有一种不修边幅的雅致,十分动人 ,这是悟性和勤奋的契合。假如周臣也奋起直追,也读他个千卷书,或许其画会有所改观亦未可知。
俗未必是坏,民间艺术,如杨柳青、桃花坞的年画,俗到底,土到家,民间风味十足,同样可以达到生动的境界。只要有趣,但俗无妨,俗趣也是一种绘画趣味。俗有其大众化的优势,它明朗、健康、土情俚风,不矫不饰,为大众所喜见乐闻,是可以发扬和提高的。历来的雅艺术,都是从俗艺术中来的。
雅是艺术的尖端,所谓的象牙塔尖是也。塔身、塔尖是共存的,因此,雅和俗的艺术,在社会中共存,是社会的共同艺术财富。“雅俗共赏”,不是指雅俗混杂的中间状的艺术,而是指雅和俗两种审美层次同具审美价值,在审美的选择上是同等的,欣赏者可各择其爱,评论也不能执一词而有所偏颇,创作者更应在各自的审美领域内尽情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