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传统书画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观点,书画同源包括两方面的涵义:①指中国文字与绘画在起源上有相通之处;汉字起源之初的象形特点本身就具有绘画性。在初期的象形字中,古人用线条把物体的外形图案化。每一个字就是一幅画。②指书法与绘画在表现形式方面,尤其是在笔墨运用上具有共同的规律性及审美标准。经过上千年发展,中国的书法和绘画源远流长,互相影响,交相辉映,构成极具特色的艺术形式。往深里说,脱离中国书法的审美趣味、谈中国绘画的艺术性,几乎是不可能的。书与画在用笔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其中最主要的一致性表现在对骨法用笔、笔精墨妙的推崇上。而骨法用笔,笔精墨妙,不仅需要下苦功联系,更需要坚守内心操守,体会“生死刚正谓之骨”的精神境界。
中国书法与绘画交相辉映,互相影响,线条是中国画构图的基础
中国书法成为非常优雅抽象的艺术,与中国文字的象形特点是分不开的。中国文字起源之初,往往以线条概括物体之外形,并慢慢从具象到抽象,内容越来越丰富,其后经过不断的演变,书法成为主要研究线条美的一门艺术,而绘画则既重视线条的美感,又重视笔墨的精妙。线条是中国画的基础,故学画者必先学书。作画而不通书道,则其画无笔;作书而不通画理,则其书无韵。在中国画中,线条的作用远远地超过了西方绘画对线条塑造形体的要求,中国画,讲究笔墨的书写性,写是笔行纸上,有疾有徐,有轻有重,有气有势,有韵律有节奏,笔下千变万化,却追求无一笔无来历的境界,因此,中国画家在作画时,常称之为写画而不说画画。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一书中从两个方面分析了书画同源:一方面在用笔的技巧上,例如画竹,干如篆,枝如草,叶如真,节如隶,郭熙、唐棣画的树、文同画的竹、温日观画的葡萄,都是由草书中得来的;另一方面书法所体现的审美理想,如龙跳虎卧、戏海游天、美女仙人、霞收月上等境界,更是书画相通的。现代画家黄宾虹说:“书画同源,贵在笔法,士夫隶体,有殊庸工(《古画微》)。这些论述主要强调了绘画用笔与书法用笔的相通之处,并以此说明文人画家和书法家需具备广博的修养和丰富的艺术想象。
对书画同源的强调,有赖于宋代文人画的兴起,宋元时期出现的文人画,经过近千年的发展,最终成为中国绘画史上最重要、成就最高的组成部分。中国画在宋元开始的“文人化”,一是书法化,二是诗化,这种对书画化和诗化的追求,具体到画家那里,就是在绘画过程中,非常讲究书法用笔和意境的追求。《赵孟俯题柯九思通竹诗》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历来被看作书法化倾向的宣言。对书写性的强调,提升了绘画的境界,带来了绘画抽象造型空间的确定性,宋元时期的文人画,往往在简约的画面中,蕴藏着对每一技巧局部的严格锤练与精心推敲,空白大胆,往往寥寥数笔,却又经过巧妙安置,有计白当黑之妙;而对线条力度、厚度和节奏美感的追求,极大提升了线条的质量。近代的书画大师黄宾虹将这两者的关系更加明确地提出来,他说,如果不以书法来论画,就没法与你讨论绘画的问题。书法是中国画完成构想的基本媒介,对画来说,笔墨精妙是关键,而笔墨精妙的关键一是书法用笔,二是墨法华滋。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笔苍墨润,韵味盎然。张大千曾强调:“学画第一重要的是勾稿练线条”,而潘天寿在《新美术》中指出:“把书法中具有高度艺术性的线应用于绘画上,就是中国画中的线具有千变万化的笔情墨趣,形成具有高度艺术性的线条美”。文人化还非常重视中国画诗化,正如苏轼称赞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文化制约下古典诗歌所追求的种种宁静、杳远、清雅、淡泊的趣味,渐渐扩展成为全社会的文化趣味。这种种熏陶,潜移默化进入了画家的头脑与习性中,使画家纷纷追求绘画中的诗意,强调绘画中的意境,在画面格调、技巧风格方面无不强调诗的风流蕴藉,含蓄清淡。宗白华在《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中指出:“引书法入画,乃成中国画的第一特点……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诗、书、画同属于一境层。”
在中国,书与画,除了同样追求线条的美感和诗歌的意境,书法所强调的均衡和工稳,适用于中国绘画的开合与布局,而中国绘画讲究的意在笔先,气韵生动,亦为书法之要旨。至于行笔、运笔内含张力的大小,一直以来同为书画两界判断作品的重要标准。在中国书画历史上,善书者往往能画,赵孟俯、倪云林、沈周、董其昌、石涛、金农等,都是书画并重的大家。中国画的笔墨问题始终与中国书法的发展紧密联系,如清代碑派和金石学派的兴起,对绘画有直接而深远的影响。金石书法的兴盛是清代笔墨发展的重大贡献,金石画派对后来的创作起到了很大作用,金石学对书画的影响是一场笔法革命。比如吴昌硕学习研究金文、篆书,他第一次见到任伯年时已经50多岁了,而他在这之前从未画过画。任伯年在看到他深厚的金石书法功力后就鼓励他画画,吴昌硕当场作画就让任伯年拍案叫绝。论画的技巧,任伯年要高出一筹,要论笔墨的格调,吴昌硕就要比任伯年高出许多了。这充分说明了金石书法对绘画的重要性。绘画格调的高低与书法修养的高低有直接的关系。黄宾虹有很高的书法修养和金石修养,这对他的国画创作有着极重要的作用,正是书法金石方面的积淀成就了他在绘画上的成就。在《自题山水》中黄宾虹指出: “画法用笔线条之美,纯从金石、书画、铜器、碑碣、造像而来,刚柔得中,笔法起承转合,在乎有劲。”他从笔法把画家分为庸史、名家和大家。“法备气至”这个法就是笔法。他还将笔法总结为平、圆、留、重、变五法,这也是对笔性的要求。平如“锥画沙”,圆如“折钗股”,留如“屋漏痕”,重如“高山坠石”,变即方法创新、富于变化。这五个要求是衡量线条质量很重要的标准。我们知道,凡是好的书法线条质量都是过关的,有了这五种笔法自然会使作品风骨劲健、超凡脱俗。中国画中的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都强调用笔,笔墨的关键是用笔。书法结构、线条之间疏密变化、刚柔并济都是画面优劣的决定因素。李可染先生曾对我说过,对中国画家来说,线条用笔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国画历史上,真正在线条上过关的画家并不多。所以我在55岁以前一直在线条上下功夫,所做的画面造型也以线为主。很多时候,虽然只是简单的几根线条,就能包含许多内容,线条要体现筋、骨、肉,要有平、圆、留、重、变的要求,要有内涵,要有方圆、疏密、刚柔、轻重等等变化,不像西洋绘画那样,对线的要求只是流畅。一条线对中国书画家来说要修炼一辈子。
笔墨贵在体现出“生死刚正谓之骨”的风骨,骨法用笔,不单是勤练的结果,更取决于绘画者精神的高度
为了画出更好的线条,我一直对金石书法有很浓厚的兴趣,看了大量的拓片,也下过很多功夫。金石学修养包括很多方面,有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石鼓文、汉画像石砖、汉碑、魏碑、墓志铭、篆刻等等。当年我刚一考入中央美院,就在李可染先生的教导下学习书法,他引导我们多读汉碑和魏碑。我临摩过《张迁碑》、《礼器碑》、《张猛龙碑》、《爨宝子碑》、《郑文公碑》等等,我还对石鼓文、青铜器上的铭文那种斑驳厚重、古朴自然、巧拙相间的线条特别感兴趣,汉画像石砖和篆刻在很小的空间里布置很大的天地,那种线条组合体现的味道都对我的绘画创作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我的画里有汉砖的成分。我学书法主要是思考线条本身的韵味、组合、呼应和表达能力,以线来营造画面。中国画素来重视笔法、重视笔性,从表现形式上看,笔往往表现为具备高度生命力的优质线条,但其文化内涵,远非西洋画的线条可以比拟。我认为,浑厚华滋、苍润并济是中国画笔墨语言的最高境界。苍,表现人的骨气、品格;润,反映了一个画家的感情和生趣。这种绘画语言形式上的矛盾,完美结合起来,画面就富有张力的气韵,不刻板也不流于轻浮甜俗,蕴含着中国独特的审美取向和审美趣味。技法要求只是一个相对低层次的要求,而意境的追索则是一个相对高层次的精神交换。笔法的确丰富了技巧,但如果危及诗化的含蓄蕴籍,则立即被置于另类的地位。
张仃说,笔墨问题是中国画的底线。这句话说得已经非常直白了,就是说如果没有了笔墨,中国画也就丢弃了非常重要的审美趣味,失去了基本语言。中国画家不可越过书法的练习。前面说过了,我为了过线条关,曾下过很大功夫,对金石、古篆和汉砖上的线条进行了多年的细心揣摩,以线为主的绘画我磨练了二、三十年时间,用来锤炼自己用笔、用线的功夫。用心体会和实践后,我才说出了“汉砖和魏碑滋养着我,融入我的灵魂,伴我成长”这句话。55岁以后我才更深入地研究墨法,用墨虽然是块面问题,还是要由用笔的方法来完成,墨法中不可能少了笔法。
南齐谢赫六法首倡“骨法用笔”,那时候中国画以线条为主,还没有出现表现水墨韵致的作品,此处的骨法,主指画家凭己之学识、修养、气质,以线条描绘人物骨相之清奇、脱俗、刚健。到五代荆浩明确提出“生死刚正谓之骨”,骨非但指向作品本身表现形式之精准、严密、有力,内容言之有物,亦关乎创作者的人格高尚,画家在作画之外,修身养性,力求内心完善,刚正不移,不因世风移而心生浮躁,居闹市而心安然,画作自能传递山水力量之骨气、骨力。我认为,在当代强调“生死刚正谓之骨”的原则非常重要,因为在重视经济效益的商业社会,在书画之外有许多诱惑,你是否能坚持你的追求和原则,坚守一个艺术家的节操,对你所能抵达的艺术高度是非常重要的,我也是近十年才有切身体会。中国画除了笔墨技巧层面以外,还有精神层面的问题,书如其人、画如其人就是这个意思。笔墨到了高级层次,不仅是形、质、功力的问题,同时也是修养、品格的问题,黄宾虹先生甚至提高到“法就是德”这样的高度。传统文化中的“风骨”一词,经过长期的演绎,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风骨”概念影响着后世的审美取向,对风骨的强调,也就是对内在理念和“力”的强调。没有“骨”的作品,缺乏“骨”的支撑,情感的表达就显得空虚、软弱。每个画家因个人气质、学养、悟性、品格不同,对技法理解与把握也会不同,艺术家的创作,应该顺性而为。所谓顺性,就是顺从自己内心的个性、独特的情感和多年来形成的人格特点,画心中的所思所想。创作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以不似之似似之”,在于追求和表现“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石涛语)的境界。一支毛笔可以表达一个人的修养、品格、心胸,这在书法和绘画上是一致的。书法讲究人品与书品的统一,绘画也讲究人品与画品的相通。黄宾虹在《美学文集》中指出:“讲书画,不能不讲品格;有了为人之道,才可以讲书画之道,直达向上,以至于至善。”
我16岁那年,看到了俄罗斯“巡回画派”油画集,那恢宏的气势、厚重的历史感、惊心动魄的大场面、细腻精微的人物刻画和深刻的社会主题揭示都让我着迷。这些作品中洋溢着强烈的民主革命思想和人文主义精神,他们所体现出的对艺术、对社会不容置疑的责任感、使命感更引起了我的认同。我一直偏爱大场面和历史题材的创作,根源应是在这里。读美院后,我一直致力于人物画的创作,早期的山水画,是人物画的副产品,正式画山水,是从参加“五岳三山画展”开始的。归纳起来,这个转变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李可染先生的影响,二是李行简等学友的鼓励,三是源于内心对艺术的重新思考。我认为中国山水画有三种艺术境界:第一是有能力来表现自然丘壑,即画什么像什么,这是作为一个画家最基本的条件;第二是画出意境,有要笔墨的修养;第三是把山水当人来画,通过画来反映画家的人格力量,从画里能够看出你的修养与人品。这才是画的最高境界。我认为,画画等于给自己的灵魂照相。画者的心胸、气量与画的境界息息相关。特别是山水画,心胸不开阔、气度不大,画出来的画必然缺乏博大的气象和磅礴的力量。近代陈衡恪先生在其《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说:“文人之绘画,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者乃能完善……”
纵观历代大家,无不格外重视人品修养,如潘天寿、李可染等大师,画中就充分体现了他们的人格力量,有独到的语言和创造,而且可以反映出他们的人生。齐白石、黄宾虹等的艺术主张和对艺术的理解都在他们的画中有充分的体现。这些大师在艺术上还充分体现了变革的探索精神。黄宾虹所处的年代还是“四王”画风占统治地位的时期,而他却完全以书法用笔来构造画面,用非常潇洒、非常浑厚的笔法,以乱而不乱、无法中有法的方法做画,这在当时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反对。但他没有迎合时尚,在各种困难和非议下依然坚守自己的风格,别人再说不好,自己该怎么画还怎么画,终成大家。李可染先生从青年时代就有变革中国画的理想。山水画发展到清代“四王”,在山水画技法继承上功绩卓著,用儒家美学观点入画,以及在理论的总结上都功不可没,这不可否认。但是“四王”在山水画创作上脱离了生活,偏离了中国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理念,使山水画的创作走向了极端。为了扭转这种极端,使生活和丘壑能够真正进入山水画中,李可染先生1954年开始外出写生,实践“外师造化”这一中国画的文化精髓。这条路可染先生走得很艰难,开始也不被那些保守的画家认可,说他这不是中国画,文革中还批判说他画“黑画”,经历如此艰难,可染先生毫不犹豫,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改变作人原则,在传统型的山水画向当代型的山水画转变过程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的山水画审美趣味能够被当代人所接受,所喜闻乐见。并且笔墨精妙,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他一生立志为祖国河山作传,完成了自己应该完成的历史使命,成为中国当代山水画大师,他对事业的献身精神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是很感人的。
中国山水画正处在过渡时期,在转型工作上,齐白石、黄宾虹、李可染、傅抱石等都做了开拓性的工作。我们这一代应该沿着这种改革道路,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上实践得更好。各个时代的书画都有不同的特点,都有自己的艺术主张,笔墨精妙是我们追求的目标,要抵达这样的目标,不从思想深处对自己有要求是不行的,精神高度决定作品的高度,我们这个时代,无论大环境还是小环境,对书画家创作都是非常好的。创造更加完美、更加有时代特征的作品来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陶冶情操,开阔眼界,是艺术家的历史职责。
(李宝林,祖籍山东平度,1936年出生于吉林四平。系中国国家画院一级美术师、中国画院副院长,中国美协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美协河山画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