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汤哲明:宋画山水的用笔,就像人的表情
信息来源:第一财经 | 阅读次数:3340次 | 更新时间:2016-11-04 15:20:46
10月21日,“景宋——汤哲明中国画展”在龙美术馆开幕。展览开幕之前的2天,展厅很安静,汤哲明与策展人熊宜敬在80余件画作中一次次穿行。走到一些得意之作前,汤哲明会凝视片刻,稍作思忖,缓缓忆起作画时的感受。这些在15年间陆续创作的对于画家而言,亦是久违了。它们中的大部分已经来到藏家手中,为了举办这次画展,展览的策划者与策展人再次将它们汇聚起来。
展厅里的画作或表现山水的高山堂堂、千岩万壑;或勾画舟桥殿宇的繁复严密;偶尔也可见细笔描绘的花鸟、人物、走兽。这些画作题材、面貌不一,但有着同一个精神源流:宋代绘画。
“景宋山房”是汤哲明的斋号,它道尽了他创作的旨趣与走向。“景宋,而不是仿宋。汤哲明的画在气势上有宋画的特质,包括宋画的用笔和构图。也融入了明清画家的画法,这需要对中国艺术史有一个纵横贯穿的理解。你能够在他的画中看到来历,在这个基础上,又能看到他自己的生发。”曾任龙美术馆执行馆长的黄剑在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说道。
五月江深草阁寒 2007年
宋画练的是“体能”
“因为脾气急而倔强,故认定了就一往无前不受干扰;而那些画到不能再画的三千废画,正是三年吃同一种早点而不厌倦的持续热情使然。”这是黄剑笔下的汤哲明。1994年,汤哲明在本科、硕士导师徐建融的影响下,专注学习宋画,此后热情就再未更改。他也偶尔学石涛和八大山人,画几笔写意。但他总更眷恋一笔笔在纸上做马拉松式的长途跋涉,完成一件大尺幅精品,往往需要花上40多天。“他对艺术史其实有很清晰的了解,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学什么。有些部分他会主动放弃,有些部分,他会主动认可。”黄剑告诉第一财经。
学习中国画,“临摹”是十分关键的一步。少年时期,他从谢稚柳主编的一批五代、北宋画家画册《范宽、燕文贵合集》、《董源、巨然合集》等书中领略到了宋代山水画的宏大气象。这也是他山水画学习历程中的重要启蒙。如今,他对这套书依旧念兹在兹:“谢老对体例的编纂,对画作局部的选取到现在看依然十分独到。但那时候,印刷技术有限,想要临摹其中的画作,实在是看不清细部。”
“我们这一代学画的人都应该感谢二玄社。”每当谈起自己的学艺经历,汤哲明总要谈起二玄社。而每每谈起二玄社,他的声音又总要抬高八度。
1990年代初,日本二玄社印制的大帧唐宋书画现身大陆。这批仿真复制品包括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馆藏宋代名迹,如《早春图》、《溪山行旅图》、《万壑松风图》等。这批古画因年代久远而灰暗皮损,即便是在博物馆面对真迹,隔着重重玻璃,依然有隔靴搔痒之感。二玄社印制的这批仿品几乎是纤毫毕现地反映了原作,可说是“下真迹一等”。
“看原作是非常重要的,它可以让你迅速拉近与原作的距离。从前的大画家或者是和收藏家走得很近,或者本身就是大藏家。”在汤哲明看来,近现代的大画家如吴湖帆、张大千、谢稚柳之所以在宋元绘画一路有着极深的造诣,原因之一就是大量观摩原作。“在原作上,能看到古人的用笔,它就像人的表情,是骗不了人的,画家画到这里,心里如果有些紧张,马上会反应在线条上。”汤哲明说。
仿真品的出现让钟爱宋画的汤哲明激动万分。可激动归激动,“画作”的价格却让他望而却步。当时一张巨幅“画作”的价格是10000元。汤哲明买下第一张“画”是郭熙的《早春图》,当时,他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当编辑,这笔钱差不多是他半年的工资。两年内,他几乎买齐了所有二玄社制作的宋画。
这些“名画”挂到他当时那间仅17平方米的画室里,一张画就占领一堵墙。对着满屋子的“名画”,汤哲明开始一笔笔临摹。这种临摹从局部的树枝、岩石、山峰开始,慢慢扩展到整幅画作。“大画视觉就会变形。宋画山水总是千岩万壑,将它们摆放地相得益彰是非常困难的。”汤哲明说。这一临摹,就是7年。直至2007年,他认为自己的临摹也“仅算得上初具规模”。
“可一旦初具规模,你几乎能够画所有你想要画的东西。”汤哲明觉得,在中国历代绘画中,宋画笔笔到位,技法严谨,仅就山水画的技法而言,达到了一个高峰。“宋画练的是画家的体能,让一个人具有开碑裂石的力量。相比而言,元代绘画更讲究韵味,在技法和形似上略微放松,才能意犹未尽。”在他看来,宋画提供的是一种基础性的能力,如果开始学习就逸笔草草,再回到宋画的工整严谨便十分艰难了。
也是在大量模拟宋画的7年间,汤哲明出版了自己硕士论文《多元的启导》以及博士论文《国画之江南》。后者围绕“江南”情怀由晚唐为起点直至近代,对中国绘画史做了精细阐发。
向收藏家们借画,成为汤哲明学习的另一种途径。刘益谦与王薇是汤哲明的第一个艺术赞助人,10多年间,夫妇两也慷慨借他许多名迹,有些在他家中一放就是几个月。
阿房宫赋图 2014年
“花里胡哨的艺术,说过去就过去了”
“汤哲明是个很执着的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与物,他会不停宣扬,总希望周围的人也能喜欢,可一段时间过去,如果发现一个人的新作令他失望,他又会忙不迭地向朋友作修正,包括周星驰的电影。”老友黄剑这样说道。在他看来,汤哲明性格里有着文人的倔强,也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幽默。
汤哲明曾任上海书画出版社副总编,参与主编并撰写《海派绘画全集》、《中国山水画通鉴》、《中国花鸟画通鉴》、《中国人物画通鉴》等大型丛书。10多年前,他刚刚进入书画出版社,就与黄剑一起被安排在新华书店批销中心实习。黄剑记得,那个地方遍地是书,而二人的争论有时也就由书而起。
比如,当黄剑拿起一本当红画家的画册加以称赞,或汤哲明好不容易从书堆里掏出一本宋人画册却被黄剑指为“匠气”的时候,汤哲明的态度便会由 “较真”立马转为“激动”。争论的成果并不在于谁说服了谁,反倒是语言间的机锋让黄剑感到颇有意思。但让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汤哲明对美好事物持续不断的热情。比如,他在整个实习期间的中饭,他都只吃自认为好吃的一种小吃。以及,他居然有三年时间都以同一个铺子的生煎作为早餐。
这样的执拗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他对艺术与艺术家的评价上。如果有人与他深入聊聊民国海上画坛和他钟爱的吴湖帆,这个平时可以很久不出门、不和人说话的画家一定会滔滔不绝地说上许久。
1990年代,写意画盛行,市面上一度只有生宣纸。这种宣纸,下笔极易渲染,对于想要仿宋人笔意的汤哲明来说,是很不合用的。但当时也曾有个论调:不能够用生宣画画的画家,不能被认为是会画中国画。汤哲明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他们喜欢吴昌硕,那就用生宣。我喜欢范宽、李成、郭熙,当然要用他们所用的材料啊。”
“中国画1300年的历程,用生宣的历史只有200-300年。之所以它的影响力那么大,是因为近代的张大千、齐白石、吴昌硕他们影响太大。近代的美术教育也直接从西洋绘画和近代绘画入手,导致古代的传统没有来得及被很好地认识。”汤哲明说。于是他先向博物馆专家请教,自己再动手改造宣纸,以期笔与纸的接触能够反映宋元画法的精微。在黄剑看来,与当代艺术崇尚解构、强调观念不同的,“汤哲明对技术的积累很坚持,他一直不愿意把艺术的在‘术’这个层面的难度降低。”
谈及艺术界一些争论不休的话题,汤哲明又发感慨: “有些问题,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可就是有人为它们纠结了一辈子。中国画100年来真的是冤,很冤,不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