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与“不响”,在中华艺术宫看“中国式风景——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两个字词。这无疑是场分量很“响”的大展,来自京、沪、粤、浙各大艺术机构珍藏的200件作品,以全新学术脉络深度梳理两位画坛巨匠的成就与影响,堪称国内最大规模的林、吴艺术展览。能够一次性近距离欣赏这么多作品,无疑是难得的、幸福的。
两位艺术家的展厅分布左右,恢弘的气魄,如一场史诗级艺术对话。惊人的各一百件作品基本以时间为顺序,根据题材内容设专题,展现艺术家的探索道路。百多年前,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和影响,“中国绘画向何处去”成为心系中华命运的艺术家们直面的时代命题,林风眠和吴冠中用不懈求索和躬身实践,以形以色,作出极具中华价值和深远影响的回答。
先往左转,便遇见林风眠。这次展出的林风眠作品主要集中在40至60年代,仕女、人物、风景、静物、花卉、鸟类涵盖广阔。着实喜欢他的静物画和风景画,用彩、笔触、实践、转化,一幅幅作品记录一次次尝试,那是他在中西绘画结合上花费心力的佐证。如吴冠中评林风眠,“他吃透了东西方艺术的共通规律,他咀嚼着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美,用传统绘画的气韵生动来消化它”,堪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成功样本。
林风眠的人物,其实常常引来不同的观点,即便在现代艺术多元化的当下,似乎也并非所有人能接受其表现形式。我记得他曾说过,画家的感觉,他的爱、他对生命的尊敬,是奇迹之仅有的因素。艺术所要表现的无非两点,美与力,而想要创作的初衷无一不是出于感情。林风眠的人物正充分展示了他的这一观点,捧着莲花的仕女,吴带当风的线条,行云流水中,寄托了他对美的认识,对人的思念。于是渐渐才能明白那些起伏错落的线条,它们是轻盈的,更是浓厚的,慢慢看,便一眼看到画外去了。
再往右转,去拜访吴冠中。比起林风眠,吴冠中的画更“亲”人,无论民居都市、无论山川流水,无论老树枝藤,总是充满十足动感与生机,显现自然和谐的韵律。传统的写意山水、西方的形式技巧,伴随点、线、面精髓要素的衔接融合,创造出独属于中国特色的抽象主义和抒情诗般的艺术感染力。
吴冠中是智慧的,他的作品看起来率性、逍遥。半抽象的艺术形态背后,是他对客观存在具体事物极为敏锐的观察、共情和表达,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站在画前,那些水纹、树枝、屋檐都像会触动心弦般,让我们忍不住停下脚步,是熟悉的景象,也是高于景象的表达。那不是画,更像是窗。窗外,是一座高山,山的东面和西面在山顶汇合,吴老是登山者,我们既钦佩登山者的勇气,也被那山顶的风景所吸引。
都是“响当当”的名家和名画,又为什么会想到“不响”呢?我想若你最近看过看过《繁花》,也必然会对这两个字感到印象深刻。电视剧里,“不响”最先是由爷叔讲出口的,他说,“不该讲的,说不清的,没想好、没规划的、自我为难、为难别人的,都不响,做事要留有余地”。这个高深莫测的角色,原著中并没有。就像电视里,也没有原著中阿宝的祖父、父亲,没有阿宝思南路的家。但这些平行的角色,却隐约互补出某种真实,他们都曾在繁华年代叱咤风云过,也曾在不堪年代陷入过困境,他们都“响”过,后来也都“不响”了。
这样的角色,让我想到林风眠,6岁开始学画,19岁成为最早一批留学法国的中国艺术家之一,得到蔡元培的赏识推荐,25岁就荣任北京艺专校长。1927年赴杭州创办国立艺术院(后来的中国美术学院)并任校长。他倡导新艺术运动,积极担负起以美育代提高和完善民众道德,进而促成社会改造与进步的重任。他锐意革新艺术教育,请木匠出身的画家齐白石登上讲台,聘请法国教授克罗多讲授西画,并提出了“提倡全民族的各阶级共享的艺术”等口号。如此才华横溢,可谓年轻有为。
每每读林风眠的《致全国艺术界书》,也都感到一种震耳发聩的“响”,“我相信,凡事诚心学艺术的人,都是人间最深情、最易感、最有清晰头脑的人。在中国社会这样紊乱的时候,在中国的民情正在互相倾轧的时候,在中国人的同情心已经消失的时候,正是我们艺术家应该竭其全力、以其整副的狂热之心唤醒同胞们同情的时候”,他写道。
可就是这样的“响当当”的人,1966年,在房子里“闷声不响”,将自己的上千张画亲手毁去,一部分是用火炉烧掉的,还有的则是浸入浴盆,捣成纸浆,再从马桶冲掉。电视里,爷叔说,“头顶在肩膀上,脚长在自己身上,只要保护好自己,机会永远比风险大”,那是他的经验。现实中,艺术家心头流着血,屋外是人人乱响的年代,屋内是无言的悲怆和决绝,多么悲壮而讽刺的一幕。
林风眠“不响”,但不代表他认输,他说要理直气壮的活下去,说自己还会再画,纵然彼时眼前的等待如无底洞。对于那时候的很多人来说,十年,漫长的像一个世纪。《繁花》里,阿宝说,“蓓蒂变成金鱼了”,在没经历过的人听来,这句话大概显得纯情而梦幻,事实却是冷冰残酷,那个时代,纵然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化成一句“不响”,以默默祭奠那份“繁花满堂,又悉数凋零”的悲伤。
木心在他的纪录片《号外》中提到晚年林风眠,赴香港他就开始重新画,一心复原那些灰烬与纸浆。但他认为没有一张好的,“这很可怕的,以为人留下来就是留下来,留下来的不是从前的人了”,木心说。木心曾见过那些画,过去的他遗憾,如今的我们遗憾,因为这份遗憾便也是整个中国美术史的遗憾。
和林风眠的“不响”相比,勤于著述的吴冠中当属是“响”的,这位“画坛鲁迅”立论鲜辣,提出了“风筝不断线”、“文化战争”、“笔墨等于零”等一系列艺术主张。他们一个以诗意孤寂沉吟呐喊,一个横站在中西绘画的十字街头。不同的际遇,多少让人唏嘘。人生,响还是不响,想还是不想,享还是不享,缘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都是空门”。
展厅里,林风眠70年代的作品鲜少,有几幅色彩明艳却平静的花卉。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有一句,“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人性的灰色,世界的暗面,林吴都体会过了,但在最难的时候,他们还是对这份事业抱有原初的热爱和热情,以无解疏通无知、应对困惑,不热衷摆出耳提面命的姿态,这是伟大作品的通性,也是伟大艺术家的品格。于是在那一刻,突然也能释怀一些,“艺术是人类最温柔的伴侣,它不求此时此刻的输赢,不争一城一池的得失,它是要表现当下,但它的最高境界是刹那即永恒。”
《繁花》小说最后,阿宝有一句,“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如果把这句话放在这片文章的结尾,大概会显的没有能量,算了,不响了,还是电视剧的结尾好,阿宝站在川沙,还是充满希望,“过去无所不在,遇到的人发生的事,组成我们的身体发肤,呼吸心跳。生命之树循环往复。我们知道自己在每个春天,会开出什么样的花,也一定不会结出什么样的果,但我们依然会期待,冬去春来,繁花似锦。赤子之心常在,人不响,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