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研讨关于中国当代书画的生态问题,首先应该立足于古代社会私享的传统空间与传统书画。不管是祠堂中,还是在家庭内,都是在有限的为少数家庭或者家族人服务的空间中,书画的表现也是在这样一种有限的范围之内,或者悬挂祖容像,也就是画有先人形象的立轴,或者是画一个家族的群像,列祖列宗等等。在这样一种私享的空间中,有很多的文化活动,而这种文化活动主要是“雅集”。实际上,今天也有各种各样的名为“雅集”的“雅集”,模仿古人的行为和举动。然而,今天的雅集和古人的雅集在核心问题上不太一样,或者说有根本的不同。围绕这些文化活动,会有与这些文化活动相关联的许多问题。首先是地点,地点在哪里?在书斋、客厅、船上、园林,或者是在山间的溪水边,或者是在舟桥上。这种活动地点的特定关系反映了与中国书画相关联的中国文人的雅好和不同于凡夫俗子的生活方式。
周文矩《文苑图》中的文人
在文人艺术方面,有卷轴画、册页、扇面、屏风,有大有小。其中的扇面,有常用的,有用于欣赏的。有纨扇,有折扇等等。在不同种类的区别中,材质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纸本,一种是绢本。流传至今的在博物馆中展出的不是纸本,就是绢本。在文人艺术中,还应该包括另外一部分内容,这部分内容是当代人所欠缺的,也是当代人忽视的问题,包括文人所喜好的金石碑帖,还有其他可赏的文人喜好一切。拿我自己来说,我自己的案头,我用的砚台,是最普通的安徽黄山用现代化机器加工的砚台,那个砚台比一般的手工砚台好。为什么?现代化机器生产的砚台很密封,而北方很干燥,如果没有很好的密封砚台,墨汁在里面大概几个小时、或者是第二天就干了。古代人用墨很讲究,徽墨上面有不同的图案,表现出与中国书画的关系,墨模刻得很精致,以致现在有了墨的专项收藏。而我们现在用墨汁,则非常简单,没听说有谁去专门定制墨汁瓶的;用不加任何装饰的砚台;宣纸都是批量生产的,只有品牌和质量的差异;用的笔,除了好用不好用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笔的生产也就是这么几家,可能比较讲究的人会去定制,但是,定制也只是在好用和不好用的功用选择之间。我会去日本买毛笔。日本的毛笔确实好用。但据说很多都是贴牌的,也是中国生产的。拿墨来说,在日本买的墨基本上都是安徽黄山地区生产的墨。日本的基本上都是贴牌的。
古代文人的生活
总的来说,我们对于笔墨纸砚的讲究已经远不如以前。从明代开始,有很多的书画家自己做墨,刻了很多墨模,墨的收藏成为中国文人收藏、把玩的一项特别的内容,因为它除了公共的意义之外,墨模中所刻的各种图案,不管是山水、花鸟、人物,都成为一种特别的品类,是鉴赏和把玩中的一项特别的内容。文人的选择,表现出各自的喜好,拿在手上研磨的时候,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砚台因为石质的不同,雕刻方法的差异,砚台的收藏和把玩也成为中国文人艺术中的一个方面。有了墨,还有墨盒,墨盒一般是用金属做的,以铜为多。近代如陈师曾刻铜,都表现出了文人艺术的传承。有很多铜的砚台,还有镇纸等等,每一件属于文房的东西都可以拿出来把玩,都能说出所以然,说出是谁做的。砚台的款是谁,刻的是什么图案,图案有什么意义等等,都有很多把玩的内容。但是,这些讲究在我们如今的案头不能说绝迹了,至少在我的案头没有了;有的就只有将就。因为我们没有那个闲暇时间讲究这些和中国传统书画相关联的内容,有,那也只是纯粹的个人爱好,也不具有系统性,重要的是失去了同好,失去了交流。尽管这些内容很重要,我也很看重这种艺术的独特性。这里有很多的问题。有很好材质的、由名家刻制的砚台都很贵,非我等之辈能买得起。而买得起的,基本上都是束之高阁,秘不示人。现在墨汁的方便性也超过了自己所研的墨,虽然日本人发明了研墨机,我看到有人用了并不是太方便,往往也都是闲置在一边。在古代,文人有书童帮助研墨,现在哪有书童?读书的儿童都在学校,每天都在做那做不完的功课。
文人讲究逐渐的丧失,实际上是与我们的生活变化相关联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已经变的越来越简单化,越来越趋同化,尤其是到了微信的时代。再来看我们的欣赏方式,中国传统文人的欣赏方式,书画除了观看之外还有把玩。把玩的方式有很多种,内容包括文房的把玩,包括书画等等。另外,还有一方面,现在不能说完全没有,基本上是很少,这就是题跋。题跋是什么?一般而论,就是书画家在自己的书画完成之后,加上题跋——除内容之外,还有具体的时间以及落款等。可是,题跋还应该包括在他人已经完成的作品上的题写,这是与鉴赏相关的一项特别的内容,也表现出与前人、与友人、与藏家之间的一种关系。比如某位书家或文人送我一幅书法作品,或者我拥有一幅他人的书画作品,我看完以后,或者是兴之所至,会在上面题跋;我在题跋之后,会出示给我的朋友欣赏;我的朋友觉得这幅书画有感觉,或者是因为受我之请,他也会在上面题跋。久而久之,书画上面就有了一些原本与本幅没有关系的题跋,有的一题再题,表现出不同的时空关系,成为与本幅拥有者相关联的交往中的特别的内容,成为与本幅关联的欣赏的独特的部分,这是中国书画所特有的。
在这样一种欣赏方式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就是临摹。很多人也忽视了这样一种文人把玩的方式。文人把玩除了赏心悦目,还会去临摹自己收藏的书画,或把某张画里的某一个局部临到所画的扇面上;或者在闲暇的时候把画临摹出来,寻找自己的笔墨感觉与古人之间的关系,进而提升自己的书画水平。这种把玩是专业领域里的特殊的方式,也是一种专业的态度。而我们今天讲的临摹,大都是专业中的一种学习。为了学习它的构图、笔墨、用笔等等所有,去临摹它。而文人是用临摹方式,把玩构成中国书画在世界文化多样性中独特性一个重要的内容,是传承的一种方法和手段。
不管是文化活动的方式、文化活动的地点,以及文人艺术的特点,包括它的材质和文人所喜好的各个方面,或者是方方面面相互的关联,都已经构成了中国书画生态系统中的一个链条。这个生物链的彼此关联性,正成为这个独特的生态系统中一个重要的核心内容。因为在这样的核心内容中,我们省去了哪一个环节,不能说这个生态体系不存在,至少可以说它是不健全;而缺失有可能伤害到这个生态系统的某一个方面,这就可能带来这个生态系统的异化。在这个基因链中,相互的关联性正是基于世界文化多样性中的中国书画的独特性,因此,在这样一种特别的关系中,可以看到与之关联的很多内容。比如说在杭州的西子湖畔,到西泠印社可以看到某一个简单的空间,有户外空间中像门楼一样的建筑装饰;在这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碑和石刻,可以看到碑上一些文字,可以欣赏到与文字相关的书法;还可以看到与书法相关的各种讲究等等。同样,在我们各种空间中所有与书画关联的内容,不管是牌匾,还是对联,不管是写在宣纸上,或者刻在木头、石头上,这些内容都为我们提供了今天来研究中国书画生态系统一个个重要的方面。无疑,我们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吴昌硕的“去驻随缘室”,仅就这个室名所相关的“道所在而缘亦随之”——吴昌硕的这样一种境界,并将其作为室名、斋号,可以看出古代文人的讲究和处世态度。实际上,到了吴昌硕的时代,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吴昌硕之后的中国进入到近代社会文明发展中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我们面对很多的社会问题,我们面对的社会发展和文化潮流已经颠覆了传统书画、颠覆了整个文化系统。或者可以换一个说法,中国传统书画生态的改变已经出现了早期的端倪。(陈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