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有两派美术史研究:大学派与博物馆派。博物馆派认为,大学派的研究,追求高端,耽于理论,忽视审美。大学派认为,博物馆派的研究,俯就大众,陷于鉴赏,迁就赞助。中国的情况,有同有不同,美院的美术史研究,一般不忽视审美,但着眼于大题目,相对比较宏观,比较重视理论阐释。博物馆的美术史研究,由于立足于发挥藏品,所以不但讲求鉴赏,而且着眼于作品,致力于个案,在基础研究方面多所建树。
我在吉林省博物馆工作期间,经过前辈指导,曾着眼于故宫流散书画,通过作品与个案的结合,思考美术史上的一些问题,比之前人,有所补正,有所收获。来到美术学院任教之后,为了避免学术空疏,大而无当,也关注博物馆美术馆的研究。聂崇正兄的清代宫廷美术研究、马鸿增兄的新金陵画派研究,都对我宏观地思考古今美术问题很有帮助。而昆仑堂美术馆馆长从善楼主人俞建良的《王学浩研究》,则是清代画家个案研究的新成果。
20世纪的画史著作,多数对王学浩略而不谈,俞剑华《中国绘画史》,虽然写了王学浩,但把王氏及其学生等多人列在“盛清之山水画”之“娄东派”中,并没有看到王氏的突破。郑午昌与潘天寿则有较高评价,郑氏的《中国画学全史》称:“画法倪黄,魄力极大”“《山南论画》数则,立论精当,趋向极高。”潘氏的《中国绘画史》,称之为嘉道咸画家中“有特殊造诣,能贡献于一时”的“后起之劲”。惜乎缺乏具体的分析和展开的论述,更没有系统刊布王学浩的绘画作品。
当代年轻学者研究古代画家,每因学养的差异,纵使对其擅长的某领域开掘深入,也很难做到全面地观照和立体地了解,俞建良的王学浩研究,是迄今为止第一部全面论述王学浩的个案。全书除去分论王氏的生平、思想、诗书画艺术、论画名言、绘画师承传派之外,还有年谱、作品编年、印鉴款识、历来评论等等,既有条分屡析的论述,又有系统整理的图文资料。不敢说已经穷尽了对王学浩的认知,但有着非常突出的四大特点。
首先,是切实走进历史。开卷之始,就把我们带进王学浩生活的历史时空,联系环境与人物的关系,重建活生生的历史记忆。他通过考察王学浩的遗迹,联系有关文献记载,告诉我们王学浩居住半山桥的“山南老屋”,在明、清两代曾是于昆山的闹市区,所以如今“奥灶馆”的匾,曾是王学浩所题,使我们似乎能与古人对话,接触到实际存在的古今联系。
第二,是特别重视作品的研究。对于书画家而言,书画作品是立身之本,对其艺术的品评,也只能从作品中得出结论。俞建良以十年之功,大量过眼王学浩的作品,收集其作品的图片,从36岁一直到78岁,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结合作品分析评价王学浩的成就,既看到他的继承,更看到他的突破,从而有依据地指出,他绝不是娄东派的传人而已,对于山水画,他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和独特成就。
应该指出,对书画作品的研究,首先是辨别真赝,考察年代,也包括识别代笔,在这方面,俞建良都下了功夫。
他对作品的研究,也包括王学浩的诗,特别是题画诗。王学浩的诗集《易画轩诗稿》,收藏在上海图书馆,老馆长陆家衡的复印件提供了研究方便。为了把握诗中的大量信息,俞建良首先进行分类,分为交友诗、忆乡诗、纪事诗和题画诗等等。而他的研究则偏重王氏诗歌的特色与成就,特别是题画诗佛道意蕴,题画诗的审美特征与审美境界,王学浩友朋师生间的题画往来、画与题画诗的关系等等。
第三,是讨论了“仿”的问题。他在研究中发现,王学浩的作品喜欢写上“仿某某”,虽然总写“仿某某”,不强调自己的新创,但幅幅都是自己的风格。不仅王学浩,黄宾虹也是如此,很多明清画家都如此。俞建良通过研究王学浩,讨论了后期画史上的这个普遍问题,借用朋友的话,深刻指出:“画家的作品要有‘姓’,不能做孤儿院里的弃婴,不知父母是谁。”他指出,这种现象的出现,表明画家强调师承,强调学有渊源。画上题“仿”,本意是学习、是研究,不是“依样画葫芦”。
画史上题“仿”的问题,尽管过去已有人论及,但俞建良分析更深刻,论述得更生动。由于中国文化没有断过流,中国的书画历史发展,总是在承中求变,在继承中实现创造。有一种画家,特别强调仿古。不是说他没有创新,是他要强调传统。也有强调“我用我法”的,从作品看,并不是没有传统,从他的画里能看出传统。只是两种表达:一种表达要创新,实际有传统;一种表达是有传统,本身也有创新。
第四,把研究建立在丰富系统的资料工作上。从材料得出看法,从事实引出结论,通过丰富的经过整理的资料,寓评于述地表达不脱离实际的见解。在收集材料方面,无论书画作品、历史文献,他都尽力“竭泽而渔”,作品图像的收集,不仅包括公私收藏,而且遍及历年拍卖。历来对王学浩的评论,收集了蒋宝龄以来的四十余则。王学浩的论画,除去《四铜鼓斋论画集刻》本《山南论画》之外,还收集到了文字小有出入的《山南论画》墨迹本,更收集了王学浩题画上论画言论,补充了《山南论画》。
总之,《王学浩研究》是一部颇有特色的画家个案研究成果,是从地域文化入手对美术史研究的加深与拓广。当然也不能说完美无缺,比如怎么把诗文书画家的才气进一步与学者的严密性结合得更好,如何使汪洋恣肆兴会淋漓的铺陈与逻辑严密的结构和精心提炼的表述结合得更紧密,都是可以在日后进一步提高的。(薛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