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收藏有大量明代名人尺牍,尤以吴门地区书画家尺牍为特色。昨日开幕的“遗我双鲤鱼——明代吴门书画家书札精品展”遴选其中近五十通精品,按内容分为“现实生活”与“艺术世界”两个部分,既展示艺术家日常生活中的大小际遇,又聚焦他们在冗烦世俗生活之余的精神桃花源。本次展览将持续至今年10月22日。
上海博物馆的古代尺牍收藏十分丰富,尤其是明人尺牍。而在大量的明人尺牍中,又以吴门地区书画家的尺牍最具特色。
明代大部分时期的艺术中心在苏州,也就是所谓的吴门地区,人们耳熟能详的四大才子(文徵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四大画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四大书家(文徵明、祝允明、陈淳、王宠),都是苏州人。他们的友朋、子侄、门人以及后辈,学习他们的艺术,追随他们的风格,共同形成了吴门画派与吴门书派,影响深远广大,绝不止于一地,使得吴门地区的艺术风尚与审美情趣代表了当时艺坛的主流。
艺术史研究历史与艺术家及其作品。尺牍,正可以同时为这两个研究目标提供丰富的材料。
作为传递信息的工具,尺牍的内容可谓庞杂,上至政治、经济、军国大事,下至桑麻嫁娶、诗酒文章,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莫不包含。其中不仅涉及重大的历史事件,还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信息往往比修饰整饬过的史籍更鲜活、更真实。我们从中看到的时代,不但有波谲云诡的风云,还有平凡冗杂的碎屑;我们看到的艺术家,不只有风流倜傥、才情卓绝的光彩照人,也有为星银斗米筹算谋划,乃至摧眉折腰的辛酸与苦涩。
书画家们书写的信札,在后世看来,当然是与传世的法书一样的艺术品。与其他的书法作品相比,私密化的书札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书写随意,一般不假修饰,因此更见性情,其中流露出的是艺术家们最原始的笔墨情态和最天然的书写习惯。有时,它与书法作品的面貌会有所不同,因为它可能写在旅途之中,舟车之上,倚马立就,匆匆回复,无暇笔砚精良,不及屏息凝神。然而它又必然能符合艺术家的个性风格,比如严谨不苟的文徵明,他的书札不论写给妻子朋友,前辈长官,总是规规矩矩的行楷,少有潦草敷衍;而倜傥不羁的祝允明,有时候是雍容端整,如美女簪花般的小楷,有时候则是狂放豪纵,如逸士醉酒般的狂草。
这次上海博物馆举办的“遗我双鲤鱼——明代吴门书画家书札精品展”按照内容分成两个部分,其一为“世俗生活”,其二为“艺术世界”,每部分又分成若干不同的主题,从不同的角度展示明代吴门书画家们的书札作品。
第一部分“世俗生活”,选取的是艺术家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际遇,既有大事,也有许多小事。
比如吴宽写给浙江参政欧信的一封信,就涉及了一个历史上的大事件——弘治十二年轰动朝野的科场舞弊案件。这起案件时日既久,牵连又广,涉案的官员及考生被锦衣卫质询,最后致仕的致仕,贬谪的贬谪,罢黜的罢黜,结局都很凄惨。唐寅就是被牵连到的考生之一,他一生的命运都因为这件事而改变。吴宽是唐寅的同乡,也是他的前辈,一直很欣赏唐寅的才华,这个时候正在京城当官。吴宽为人宽厚,苏州文人又向来有提携同乡,扶持后辈的传统,知道了这件事,吴宽十分同情惋惜,尽力提供帮助,得知唐寅贬谪到浙江,便给当地认识的地方官写了这封信,信里言辞恳切,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分辨了唐寅的冤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求他托付上下官员,对即将到来的唐寅予以照顾。这通书札曾经是吴湖帆的收藏,吴就将之定名为《唐寅乞情帖》。吴宽的书法学习苏轼,雍容敦穆。这通书札字距紧凑,点画微腴而提按自如,墨色由浓及淡,似乎可见作者书写时的迫切之情。
文嘉在担任乌程县训导的时候写给钱榖的一通书札,提及了当年科举考试的情况,杭州竟然有人想出把文章塞入谷道(肛门)作弊的办法,被发现后遭到严惩。文嘉又向同样没有功名的好友感叹了一下自己家里衰落的文运,文氏家族已经历经八十四年、总共二十八科没有人考中过了。
明代初期,狂放豪纵的浙派风格大行其道,到了中期,吴门地区文雅秀逸的艺术风貌逐渐成为艺坛的主流风格,其影响已远远超过了苏州一地。经济文化中心的转移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而苏州地区高官名宦辈出,对故乡艺文的极力推崇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王鏊写致毛珵的一通书札便可少许反映出这种情况。王鏊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探花”,官至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卒谥“文恪”,也是苏州籍著名的名臣。受信人毛珵官至都察院副都御史,是王鏊的亲家,他的第四个女儿嫁给了王鏊的长子。信中提到他们共同的好朋友匏翁,就是吴宽。另一个友人全卿,即陆完,曾任兵部、吏部尚书,后因交通宁王遭到贬谪。信中所涉的人物,无不是高官显宦,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层层叠叠的关系网络既是宦海沉浮中的一个保障,也是他们共同的兴趣、品味与审美得以推广与传播的基础。
王宠写给兄长王守的一系列书札完全颠覆了他在艺术史上留下的萧散绝俗的才子形象,信中所言全是琐碎家事,耕种劳作,收成银钱,借贷还债,计之毫厘,较之锱铢,其筹算谋划之状,完全是一个为生计不得不筹谋的精明人。只有从其体势舒朗、用笔爽利的书法之中,才能隐约回想起王宠在艺术史中的形象。
文徵明写给妻子的一通书札可以算是最为私密的家书了。他询问妻子银钱够不够用,不够的话再寄去一些。又切切叮咛,家里的事务千万不要和大房里的人计较。这样的家书再普通不过,唯一的区别,是文徵明性格严谨,即便是付予妻子的书信仍然是规规矩矩的行楷书,不失法度。
第二部分“艺术世界”,选取的是艺术家们赏花品酒,谈书论画,鉴赏交流的书札。冗烦的世俗生活之外,这是艺术家们为自己营造的一个精神桃花源,在那里,他们得以暂时逃离琐碎,沉浸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中。
祝允明在风雨交加的重阳节邀请朋友到家里喝酒博戏,整通书札笔意飞扬,满纸龙蛇。而另一通书札则展现了祝允明小楷书的高深造诣。那其实是两件被装裱在一起的作品,一件是祝允明代一名刘姓女子写的小词,为的是抒发她对失约情郎的缠绵哀怨;另一件是他把自己作的仿效齐梁风格的宫体诗抄录给友人朱凯,并向他
请教。后人将其装裱在一处,也许是因为这两件都是小楷书,而且内容都有些香艳。祝允明被誉为明代书家第一,不仅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而且临仿各家各体,都有乱真之能。这件作品虽然写的都是小楷,但一学锺繇,一学王献之玉版十三行,一古雅幽遒,一风神骀荡,恰如燕瘦环肥,各擅胜场。
蔡羽家中牡丹盛开,邀请弟子王守王宠兄弟以此为题赋诗,明日会面交相唱和。王守兄弟跟随蔡羽学《易》,而蔡氏洒脱萧散的书法风格也对两人产生了影响。
书画家与人往来交际,写书作画自然无可避免,这既是风雅的往还,也是无奈的雅债。
沈周为一位仪部官员作画一张,并且还在十二个题目中选择一个作诗,这样的一画一题是很常见的形式。
文徵明在世时就声名隆重,尤其晚年求画者络绎不绝,文徵明与沈周一样性格温厚,大多时候都如人所愿。朱察卿请文徵明为其祖父写一篇墓志,为显尊重,墓文必须用楷书书写,在致朱察卿的书札里,文徵明表示自己因病拖延了很久,而且年老难以写楷书,然而最后还是勉强应命完成,感到十分惭愧。这虽然是常见的自谦之辞,却也是盛名之下的文徵明由衷的心声。另一通文徵明写给一位妹丈的书札里,他提及自己的某个兄弟要求他画几把扇子,他应命画予他,虽然画得不太好,但都是亲笔所作。显然,文徵明在世的时候就有伪作或代笔,而且这种情况必然不在少数,以至于他要对人作特别的说明。
少时曾经侍奉过文徵明的黄姬水,鉴定前辈师长的作品自然令人信服,他的一通书札显然是给某位友人的回信,信中告诉他文徵明、谢时臣的画都是假的,陈淳的画是真迹,虽是真的,但想来不是精品,因此价格只在分数,不能太高。这是既鉴定了真伪,又估算了价格,可见当时的书画交易已颇为成熟。
作为文徵明的长子,文彭堪称全才,他善书能画,长于治印,尤其精于赏鉴。他写致好友钱榖的一通书札,太半在品评近来友朋间得到的书画古玩。其中有曾经宋内府收藏钤印的五代巨然的《江山晚景》小横卷;有经过赵孟頫、柯九思、冯子振、虞集、柳贯等名家累累题跋的宋郭熙的高头大卷,都是真迹无疑。而有一卷《西园雅集图》,画得古意盎然又很雅致,虽然不是李公麟的真迹,也是宋人的手笔。文氏自家不乏收藏,交游所及又多江南收藏大家,既传家学,见闻又广,眼力品味自属上乘。
除此之外,陆治受托点染扇面,钱榖要替别人润色画稿,唐寅向官员推荐善刻碑匾的友人,王榖祥汇集了名家的书画作为擢升的贺礼,俞允文请人鉴定拓本……林林总总,点点滴滴,虽然只是片缣寸纸,却能使今人窥见当时的翰墨往还是何等的稠密频繁。
尺牍形制虽小,所包含的内容却广大而庞杂,其书法虽随意,所展现的风貌却活泼而多样,正是艺术史研究的一座丰厚宝藏。
(作者为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