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_李应祯,《致沈周信札》,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唐代以前,尺牍不入文集。直至北宋,苏轼、黄庭坚才以此成为名家。欧阳修陈述尺牍内容为“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因书如其人,故能想象前人高致。明代以后的尺牍传世甚多,“叙情最真而致用甚博”,因谈及私密事,反呈现重要讯息,内容虽然多样,但总不离人情世故、礼尚往来。近墨堂为香港收藏家林霄所设立的基金会,旨在推动书法相关的研究与活动。收藏上,以明清书迹、尺牍为主,含及近代,延伸至绘画与古代写经。明代尺牍以吴门、松江、浙江地区为主体,及于其他名人。今选尺牍六件,来看从成化到嘉靖这近80年间,明代吴门书家的人情往来。
“原夫尺牍之为道,叙情最真而致用甚博。本无师匠,莹自心神;语不费饰,片辞可宝;意不涉泛,千言足述。——明代,冯梦祯”
李应祯《致沈周信札》
南京杭州・借书索字
成化二十年(1484),沈周第二次杭州之旅,宿飞来峰,抵虎跑寺,遍游诸名山,回苏州后,绘《湖山佳趣图》,此画现藏浙江省博物馆。李应祯(1431~1493)从南京写信致沈周,望留意杭州书画,希冀能调出前日商借之书。沈周曾相求其手卷,李应祯回复稍后再看。浙江书画在成化时期的声望远高吴中,服务于宫廷的山水画家有王谔、钟礼,花鸟画家则是吕纪。当时文化氛围浓郁,藏书与书画古器收藏成为风尚,知名的藏书家江苏占四成,沈周是其一。附记中李应祯提到:“汝弼有一草字轴寄杭州,并望发来。”(图1)“汝弼”是张弼(1425~1487)之字,成化间草书名震天下,海外之国亦慕名来求书,直至嘉靖初期,书名仍显著且评价正向。
李应祯、张弼二人相识于北京,刚直率性、宦途沉浮,故惺惺相惜。成化元年,李应祯放弃进士,以善书法担任中书舍人,随后选为文华殿直。文华殿是皇帝与太子读书之地,他被视为天子近臣。得成化帝专宠的万贵妃(1428~1487)好佛经,成化八年 (1472)下旨抄写,李应祯抗旨上疏“臣闻天下有九经,不闻有佛经”,激怒皇帝,廷杖几死,随罢中书舍人与文华殿直,此后在南京闲官致仕。张弼中成化二年进士,不干权贵,十余年担任兵部中级事务官,常赋诗讽刺朝政,其《假髻篇》暗喻当朝不具才学,得罪尚书尹旻,于成化十四年(1478)外放偏荒的江西南安担任知府,六年后致仕,致仕后三年去世。李应祯《致沈周信札》时间恰为张弼致仕之年,可能是张弼从吴中寄字到杭州,望沈周转给在南京的李应祯。
李应祯的女婿为祝允明(1460~1526),祝氏作为出色的书法家,其所著的《书述》是以地域来做分类的鸣声之作,将明代中期的书法分成南京、松江、吴门三地,核心要旨在标榜吴门书家的优越,对松江张弼晚年书风评价不高,致使后人误解成松江、吴门两地人物互不往来。李应祯《致沈周信札》的面世,可知吴门与松江两地书画家确有交往,改变了《书述》所形塑的固定历史形象。
吴宽《致王鏊信札》
挚友去世・恳求祭文
图2_吴宽,《致王鏊信札》,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弘治二年(1489)七月,吴宽(1435~1504)因其同郡医师好友周庚(1443~ 1489)去世,恳求王鏊(1450~1524)制作祭文。周庚这位挚友去世,让吴宽心绪纷乱,悉露无遗,无心应对葬礼的相关余事。吴宽为成化八年(1472)状元,弘治改元,以东宫旧僚升任左春坊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王鏊为成化十一年(1475)探花,弘治二年与吴宽一同编修《明宪宗实录》,升侍讲学士。周庚葬期已过,吴宽仍直接向王鏊催促祭文;年纪上,吴宽是王鏊兄辈,看重王鏊是同郡后起之秀,以状元与探花的祭文来荣耀周庚。(图2)
周庚,初名经,最后名庚,字原巳,号菊田,吴县人,家世业医。成化十年(1474),苏州知府丘霁欲编《姑苏郡邑志》,周庚亦为撰者。此时,太医院在吴中征选医士,名列周庚,周庚乞求丘霁将其编列为弟子员,冀免上京,但此计不成。入京后,在宫中负责药材,后来医术被肯定,授予御医身份。成化二十年,南京太医院缺主事者,授以周庚正六品院判一职。作为独子的周庚,此时父母年已七十,南京与吴中相近,欲接双亲同住,欣然赴任。
弘治二年二月,“形貌癯瘦,视如懦夫”的周庚,卒于南京,由李应祯为治殓具。后五日,女婿陈键扶柩回吴中。卒后20日,讣闻传至北京,吴宽想起二个月之前曾收一札,虽知形体消瘦,未想竟成诀别,回想起来“中心感伤,其痛如抉,当寝或梦,对饭或噎”。七月将葬周庚,陈道复祖父陈璚请与周庚“交亲甚切”的吴宽写《祭周原巳文》叙哀,吴宽并撰《南京太医院判周君墓表》一文传世。吴宽恳求王鏊所制祭文,现不得见,但见《哭原巳次匏韵》一诗,以诗人孟郊、李贺有诗才却短命为比喻外,更说“菊 本无田宁当俸,杏虽有子总成殇。原巳,号菊田,无子”。周庚去世前,遗命以同族兄弟吴良第三子为嗣,去世后,举行继嗣之礼,请吴宽观礼,吴宽取“相续不绝”之义,赐名周绎,并遵周氏族人之求写下《周氏立后序》,完成了挚友的道义。
祝允明《致王观信札五通》
医师亲家・无所不借
图3_祝允明,《致王观信札五通》之《借〈苏州府志〉札》,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此为五通信札,一通写于素笺,四通写于花笺,信札内容多样,举凡作文、呈字、问事、借《苏州府志》与医书《千金翼方》、借银杯以充场面,无所不包。称谓亲家,用词直白,二人关系深切(图3)。王观(1448~1521),字惟颙,初号杏圃,家世业医吴中,与父亲王敏皆以医道名世。成化二十二年(1486),征入太医院。不久,父丧守制不复出。有子二,长子王谷祯,娶祝允明女;次子即王谷祥。
唐寅,《款鹤图》卷
图4_唐寅,《款鹤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吴中名医吴天爵馈赠王观一鹤,于是更号“款鹤”,建亭志之。吴门画家唐寅曾绘《款鹤图》数本。明代李日华(1565~1653)《味水轩日记》卷四记载,在万历四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见过唐寅《款鹤先生图》,有一“髯者,据案于高山流瀑之下,一鹤延颈而前,若相款语”。后有沈周、陈沂、朱应登、顾璘等十人题诗,此画现藏上海博物馆,但仅剩沈周题诗(图4)。李日华自藏有另一件唐寅(1470~1524)《款鹤图》,有祝允明楷书《款鹤先生传》。《石渠宝笈》卷六贮乾清宫记载又一唐寅《款鹤图》,作于弘治五年,“摹李河阳笔似欵鹤先生,初学未成,不能工也”。后有弘治八年祝允明赞词。
图5_祝允明,《诗翰卷・虞姬曲》,台北故宫藏。图片来源/台北故宫书画典藏系统
此五通信札的书风相近,有北宋米芾之貌,和台北故宫所藏祝允明行书《诗翰》卷中的《丹阳晓发》《杨柳花》《虞姬曲》等类似(图5),该《诗翰》卷书写时间集中在正德元年至二年(1506~1507)间。五通信札中,能知其一通年代,其余数通,时间亦近:第一通是述归还《苏州志》十册事,此府志成于洪武十二年,上承南宋范成大《吴郡志》,下启王鏊《姑苏志》。弘治十八年(1505)七月,祝允明应时为吏部右侍郎王鏊的聘请,参与修撰《姑苏志》,初稿成于正德元年(1506)二月,故祝允明《致 王观信札五通》的时间,应是此时。
图6_祝允明,《致王观信札五通》之《归还医书〈千金翼方〉札》,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有趣的是,信札中有一通提到唐代孙思邈的医书《千金翼方》(图6),正德十五年(1521)王观去世,祝允明撰《款鹤王君墓志铭》,详载其成功医案,症状处方,条述分明,亦足见祝允明甚通医术,虽然如此,《明史》记载祝允明“好酒色六博,善新声,求文及书者踵至,多贿妓掩得之”,可见颇通医理的祝允明,仍不敌荒唐的酒色生活所导致寿命的短促。
祝允明《赠沈辨之北邙行》
慕者追随・赠字纪念
图7_祝允明,《赠沈辨之北邙行》,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分别点击看大图)
近墨堂所藏此书迹(图7)内容与台北故宫藏祝允明行书《诗翰卷・北邙行》同,后者写于弘治九年(1496),采元代赵孟頫书风(图8)。近墨堂藏本则是北宋米芾之貌,比对《诗翰》卷当中书于正德元年至二年间的《丹阳晓发》等诸篇,书风相近,可知书 写时间与祝允明《致王观信札五通》相当。祝允明的《北邙行》与《诗翰》卷皆是赠予沈辨之,他字与文,自号姑余山人,以字行,吴县人。藏书楼名“野竹斋”,多经、史之书。开刻书铺,初刻董仲舒《春秋繁露》,遂称刻书堂为“繁露堂”。《诗翰卷・虞姬曲》是祝允明在苏州拜访沈辨之时,见几上笔墨之便,书旧作诗相赠。其余诸诗,皆作于正德二年夏秋间,源于祝允明两次到“南雍”,即南京国子监,沈辨之皆随之;客居闲话之余,沈氏极喜其书法,祝允明兴起为他书近作之诗。
图8_祝允明,《诗翰卷・北邙行》,台北故宫藏。图片来源/台北故宫书画典藏系统
“北邙行”为新乐府名,邙山位于河南省洛阳东北,历来为公卿贵族的葬地,故“北邙”为墓地的代称。洛阳城内车水马龙,城外邙山却坟冢累累,对比极为鲜明,故历来《北邙行》多规谏勿贪图富贵功名。祝允明《北邙行》为自作诗,诗中提到“我怪郭景纯,著书说龙虎”,即是西晋郭璞(276~324)所著的《葬经》,坟墓旁有左右二砂,左为青龙,右为白虎。之后诗中提到“王孙辞衣冠,蒙周嗤髑髅”,蒙周即庄子,“蒙周嗤髑髅”语出《庄子・至乐》,借由庄子在梦中与髑髅对话,阐明死后的快乐而无人世间身份的累赘。诗中最后句:“朝作《南山篇》,暮为《北邙行》。一生乃一死,何缘日营营。”《北邙行》为乐府诗,就对仗而言,也应为诗作,陶渊明《饮酒・其五》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此诗有生时隐居、远离名利的意涵,诗旨应与《北邙行》互为呼应。祝允明为弘治五年(1492)举人,此后屡试不第,正德九年(1514)援例授广东兴宁知县,成举人后不久所作的《北邙行》,似为诗谶,预卜往后功名之不济。
文徵明《致顾璘信札》
太守请字・病延致歉
图9_文徵明,《致顾璘信札》,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这是一封标准的应酬信,索字者常送礼催促,书家若是认为情意足够,则回复写完奉上。受信人为“东桥先生”,顾璘自号东桥居士,内容提到顾璘前些日子经过家乡,文徵明因有事在身,无法面见,离开时,又不能饯别,深感抱歉。想不到顾璘屡屡写信问候之外,又赠礼物,文徵明因为患病,都无回复,望顾璘能见谅。随后称赞顾璘地方政绩良好,可与古人并驾齐驱。最后才是主旨,顾璘先前求字,文徵明将写完奉上,若是满意,亦与有荣焉。(图9)
《明史・文苑传》记载顾璘(1476~1545)、陈沂、王韦同为“金陵三俊”,但顾璘实为吴中人。文徵明(1470~1559)与顾璘于弘治八年(1495)的应天乡试相识。次年,顾璘进士及第,三年后授北直隶广平知县。弘治十五年(1502)调南京,后为吏部郎中。正德四年(1509)升河南开封知府,文徵明有《次韵答顾开封华玉见寄》一诗。后顾璘数度忤逆镇守太监廖堂、王宏,下锦衣卫狱,于正德八年(1513)谪广西全州知州,文徵明为作《送开封守顾君左迁全州叙》。在全州时,顾璘有《寄文徵仲》:“儒林挥笔掩群贤,湖海倾心二十年。藻鉴尘埃无伯乐,规模乡国有颜渊。黄花别泪临湖水,白雁乡书断楚天。山馆穷愁欹枕日,拭君图画转凄然。”将文徵明比喻成颜渊,称赞其书法文章,文徵明亦有图画赠予顾璘。正德十一年(1516),顾璘任浙江台州知府,随后升为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文徵明于此信札称顾璘“太守”,即是知 府,故此札写于正德八年至十一年间,为文徵明早年书迹。
文氏、顾氏二人交情终身,文徵明从翰林待诏任上辞归吴门,嘉靖六年(1527)筑玉磬山房,顾璘和诗《寄题文徵仲玉磬山房》。嘉靖八年(1529),时为浙江布政使的顾璘拜访文徵明,下榻停云馆。顾璘载于《明史・文苑传》,将其视为文学之臣,南京文风从正德时稍起,顾璘于嘉靖十八年(1539)任南京刑部尚书,主盟词坛,被视为“明词中兴”代表人物,流风延及晚明。六年后,顾璘因闻子顾屿病逝,一病不起,逝于金陵,文徵明作《故资善大夫南京刑部尚书顾公墓志铭》以兹纪念。
文彭《致朱朗信札》
北京应酬・倩求代笔
文彭,《致朱朗信札》
图10_文彭,《致朱朗信札》,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嘉靖三十五年(1556),文彭(1498~1573)以岁贡生入试礼部,后获得嘉兴府学训导。三年后,父亲文徵明去世。嘉靖四十一年(1562)服除入京,授顺天府学训导,此信札写于嘉靖四十一年四月(图10),提到和朱朗相别一年,得知朱氏母亲与正室相继去世,由于身在远处,无法致意为歉。转入正文,言及之前寄有长册数幅,此次再寄去画绢六幅,画风不拘青绿、水墨、浅绛。文彭之所以会求朱朗代笔,因为“京中士夫但欲求画,无以应之”。文彭强调代笔“不可十分草草”,则是因为“佳者又不知,而太简略者则又以为不佳耳!”顺天训导不是肥差,目前生活甚窘,若宽裕后,自有“佳香奉谢”代笔酬劳。
文嘉、钱穀、朱朗,《药草山房图》
图11_文嘉、钱穀、朱朗,《药草山房图》,上海博物馆藏。图片来源/本刊资料室
关于代笔问题,王世懋《王奉常集》卷51《太史画跋》记载文徵明16帧《山水小景》册,是为朱朗所制,风格“上自董巨米颠,下逮叔明子久,中间所得承旨尤多”,“生平心诀在焉”。嘉靖十九年(1540),文徵明之子文彭、文嘉与弟子周天球、朱朗、钱穀、周天球,和沈大谟、石岳、陆芝等人共赴蔡叔品的“药草山房”举行雅集。会中,文嘉、钱穀、朱朗三人合作画了《药草山房图》,此画现藏上海博物馆(图11)。此画若无题跋说明,容易被视为个人的创作,可见朱朗在水平与风格上,完全继承了文派。文献记载文徵明的应酬之作,多出朱朗代笔,《药草山房图》作于嘉靖十九年,文徵明卒于嘉靖三十八年,推测朱朗为文徵明代笔有近20年。文徵明去世后,朱朗甚得文彭倚重,继续为文家粉饰门面。
另外,信中后段提到在北京“顾氏昆玉、罗小华、王九曲,俱已相见过矣,但不知去后何如耳”,其中罗龙文(小华)颇值一提,字含章,号小华道人,嘉靖三十五、三十六年间投严嵩之子严世蕃为幕客,是贿赂严家的通道。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罗龙文亦受波及,三年后,同严世蕃斩首于市。嘉靖四十四年(1565),文嘉(1501~ 1583)受命清点严家籍没书画,于隆庆二年(1568)撰成《钤山堂书画记》,“钤山堂”是严嵩的堂号。文彭向朱朗提到此人,可见罗龙文和吴门人士的往来不疏,故严嵩 籍没时,无官职在身的文嘉,确实是朝廷征求来鉴定严嵩所藏书画最佳人选。由于此文彭《致朱朗信札》写于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为罗龙文被牵连前不久的记录,殊为可贵。
小结
除了上述六件尺牍,近墨堂尚藏有李应祯《致刘昌信札》、王鏊《致子延吉家书》、祝允明《致袁袠与钱同爱信札》、文徵明《致归昌世信札》、文嘉《致项元汴信札》、黄姬水《致张献翼信札》与其他晚明清初颇具价值的尺牍。
尺牍文学在晚明受到重视,晚明小品文特色是生活化,表达率真,和尺牍旨趣相当,如王穉登《致屠隆信札》册,约十札,内容多为请求于万历七年至十一年时任青浦县令屠隆的帮忙,如求制文章、借钱、推荐甚至请帮仇英之子谋事。信札内容实际,但是面对大才子屠隆,王穉登几尽用典之能,铺辞华丽,每一信札视为一篇小品文,亦不为过。晚明王思任对于尺牍的态度,可为本文的结尾:“尺牍者,代言之书也。而言为心声,对人言必自对我言始。凡可以对我言者,即无不可以对人言。”从欧阳修的“书如其人”,到王思任的“言为心声”,尺牍可说是人格特质的文字化身吧。
文∣高明一,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研究员
图∣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
本文刊载于《典藏·读天下·古美术》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