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墨香程门——程俊良父子四人书画展”正在中山公园举办。本次的展览还颇有历史渊源。1933年,张大千来北京,中国画学研究会在中山公园为其接风,当时,年仅19岁的程俊良亦在其中。转眼84年过去,中山公园为纪念这次盛会,特为程俊良父子四人举办这次书画展。
程茂全(淳一)20岁时临摹的孙过庭《景福殿赋》
程俊良(1914-1978)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其“没骨画”(中国传统技法,指直接用色彩绘出形象而不用墨色线条勾描的画法)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京城画界赫赫有名。不仅如此,程俊良还精心教育后代,其七子皆精于琴棋书画,尤其是程家第七子程茂全,又称淳一先生,如今是琉璃厂宏宝堂“堂主”,一笔章草冠绝京城。
程家是北京著名的书画世家,这个大家族曾生活在老北京的大宅门之中。大宅门是北京一道逝去的风景。青砖灰瓦的胡同里,一座巍峨的大门,两侧朱漆的门柱,门前精美的石墩,门檐上有彩绘,门口有拴马石,山墙上有砖雕……住在大宅门里的,有达官贵人,有商贾名流,也有书香门第,世代相传,人丁繁衍,一个宅门便是一个家族的故事。只是,如今的大宅门难以寻觅,那些生活在其中的大家族也逐渐融入市民生活。
日前,笔者拜访了程俊良的第七子程茂全,听他聊起家族往事,恍然发现,大宅门虽已不在,但宅门文化却并未消失,它经由家学、家风、家训、家规,伴着书画墨香,随着琴声雅韵,在家族的血脉中代代传承。
1 家学熏陶诞生“没骨画”名家
据说,民国时期,京城大宅门的少爷流行范儿是“一笔好字,两口二簧(指会唱京剧)”,琴棋书画是这些大家族成员的必备修养,而程家几代人则把这个修养发展成了志趣,甚至成迷成痴。
程茂全先生告诉我,程家祖籍安徽休宁,最早落户北京的一代人是他的太爷爷(程茂全爷爷的父亲),清朝末年太爷爷从安徽到北京做官,官至“盐度使”。程家几代人在北京生活了将近150年,开枝散叶,如今程家的亲戚们加在一起有五六百人,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
程家的书画雅好是从程茂全的爷爷程祖荫开始的,程祖荫曾在北京国立艺专教务处任职,他的书法极佳,曾在琉璃厂挂笔单卖字,所得可以养活一家人。程茂全的父亲程俊良受程祖荫的熏陶,从小练习绘画和书法,19岁时便加入了北京著名的民间艺术团体:中国画学研究会(1920年成立)。
程俊良到了弱冠之年,没骨画造诣已经颇高,这一画派成于五代,流行于明末清初,其特点是色润其表,骨在其中,程俊良的画名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京曾经显赫一时。
程俊良是典型的宅门子弟,不但擅丹青,而且热爱京剧,是京城“名票”,学京胡曾拜著名琴师徐兰沅为师,手头拮据时 ,给戏班操琴,出场费能挣十几块大洋。他兴趣广泛,多才多艺,会修钟表,玩照相机,懂珠宝鉴定,曾设计出上百种首饰的图样。
虽然在书画与京剧上有着过人的造诣,不过,程俊良的身份却是一名商人。他曾在珠市口一家著名的金店从学徒干起,凭着出众的能力和众人赞誉的人品,一直做到经理。程茂全印象中的父亲一点也不像生意人,他性情温和善良 ,一身儒雅气质,从来都是低头来低头走,谦和有礼。
程俊良靠着自己的本事支撑起一个大家庭,“那是1949年前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听母亲说,靠着父亲的收入,程家算是小康之家,出门有汽车,家里还安了电话,当时北京有电话的人家不过几百户。”1945年,程俊良买下了西城区太平桥大街丁章胡同的一处四合院,程俊良的四子到七子相继在这个院子出生,在这里,一家人度过了一段鸿儒往来、琴瑟萦绕的美好时光。
1933年,北京中国画学研究会在中山公园欢迎来京的张大千(前排左七),年轻的程俊良(二排右七)也在列
2 宅门内书画与京剧不分家
丁章胡同的这所老宅共有十三间半正房及厢房,门口两棵大槐树,院中花木扶疏,清雅幽静,据程家人回忆,这个院子经常高朋满座,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京城一处文化沙龙。
程俊良忠厚仁义,人缘极佳,结交了许多书画界和梨园行的朋友,郑诵先、王雪涛、娄师白、王遐举、萧劳、齐良迟、李少春、侯玉兰、宋富亭等文化名流常到丁章胡同小院,吟诗作画,吹拉弹唱,使幽静的小院增添了浓厚的文化情趣。
正是家中这种浸透书香雅趣的文化氛围使程家七个儿子受到熏染,几乎都和书画和京剧有缘。程茂全先生向我细数他哥哥们的绝活:大哥茂元从小喜欢京剧,工的是花脸,得到过出身于富连成科班的姨夫宋富亭的指教,曾经考取北京戏校(中国戏曲学院的前身),可惜奶奶怕他吃不了苦没上,但他一辈子也没放下京剧,退休后每天练习书法和唱戏。二哥茂祯也酷爱京剧,工老生,当年曾登台唱过整场的“李玉和”的戏。三哥茂才痴迷京剧青衣唱腔,每天曲不离口。四哥茂仁自幼研习书法,是欧阳中石先生的入室弟子。五哥茂煜,幼时跟父亲习画,以丹青为乐事,花鸟人物有相当功力,现在京城书画界小有名气。六哥茂启业余时间也喜欢哼两句老戏。
老七茂全公认是七兄弟里最为出色的,他5岁学习书法,先拜黄高汉先生开蒙,遍习颜、柳、褚、欧诸家及北碑南帖,12岁拜书法大师郑诵先先生为师,主攻章草,造诣颇高,如今已是名满京城。
上世纪三十年代,程俊良(右二)与戏友们在广和戏园演出京剧《珠帘寨》
3 程氏家族的家学家风传承
琴棋书画是程家传承的家学才艺,而程俊良更为看重的则是人品,正如北京很多宅门上题写的那副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
程茂全幼年初学书法,就被父亲告知有些人的字可以学,而有些人的字不能学。当年程俊良对幼子这样说:“秦桧的字写得非常好,但没有人学秦桧的字,因为他害死了岳飞;赵孟頫的字写得好,但也不应学,他是宋朝人变节做了元朝的官;宋徽宗的字写得好,画也不错,但他亡了国,也不该学。”父亲留给程家七子的座右铭是“艺术道路,人品为上。”
程家的家风家训中还包含着很多兄弟、朋友、夫妻相处之道。程茂全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去世前拉着他的手交待孩子们以后需遵守的做人准则:“交朋友吃亏行,占便宜不行。”程俊良还一再嘱咐他们,“我死后借我钱的人,你们不许要,我欠人家的钱,你们一定要还。”
程家家风以孝为先,以和为贵。“我们家的规矩是顺者为孝,从小到大不能和长辈拌嘴,不能让父母为自己担心。”如今程家七孝子在西城区都出了名的,老人生病住院,从来都是七家轮流伺候。兄弟相处则讲究“尊长爱幼,兄友弟恭”,程家七兄弟这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连妯娌之间都关系非常好,程茂全说起丁章胡同老宅拆迁的往事,“全家分配拆迁款,大家约定媳妇不参与意见,兄弟没闹一点矛盾纠纷。”如今程家七兄弟已有第三代,大家族加到一起有五六十口人,春节家族聚会,在餐馆订餐得开五桌,其乐融融。
而程家的夫妻相处之道是“床上夫妻床下客”,讲究的是一个“相敬如宾”,程茂全先生的父母亲就是如此,他自己也对这条家训身体力行,以至于程茂全的儿子这样评价他:“父亲和母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几十年来相敬如宾,绝对称得上夫妻中的表率,父亲把握大政方针,母亲注重细节经营,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助人为乐,邻里和睦也是程家的家风。父母从小就教育孩子们,邻居有了困难,要主动上门相助。程茂全小的时候常帮着邻居大爷大妈买煤买冬储大白菜,倒垃圾。“我那时候还自制了一辆小推车,垃圾站远,我每次倒垃圾就顺路把邻居家的都捎上。”即使是后来丁章胡同的小院成了大杂院,程家人也都是对邻居热情相待,没闹过一点矛盾。
都说北京人规矩多,大宅门里更甚,程茂全的印象中确实如此,规矩渗透于生活的每个细节,例如吃饭,孩子们不能上大桌,需围坐在一个小桌吃饭;给大人添饭不可盛太满,因饭高高堆起像坟头,不吉利;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而且碗里不能剩一粒米,父亲经常给他们讲“一米度三关”的故事,危难时刻一粒米也许就能救人一命,即使家境殷实也不可浪费。
在程茂全的印象中,父亲是个忠厚长者,也是个严厉的父亲,兄弟几个甚至有时候有些怕他,心里话只和母亲说。孩子说错话,父亲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如坐针毡,犯了比较严重的错误,则要按照长幼顺序挨数量不等的板子。正是这样严格的家教培养出程家七子都规规矩矩,知书达理,忠厚仁义,事业有成,让亲戚朋友交口称赞程门家风。
1938年,程家四代在前门老宅内拍摄全家福
4 琉璃厂经营书画继承祖业
上世纪六十年代,程家家道中落,父亲程俊良身体不好,病休在家,每月拿病休费20块零4毛。这点钱养活一家十来口人,生活状况可想而知。那是程家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孩子们都记忆犹新,当时为了养家糊口,程俊良只好卖画儿换点钱补贴家用,再后来,连画儿也不让卖了,他只好给美术工厂画灯笼片儿画绢片儿和画鸭蛋。
五哥程茂煜先生告诉我,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当时已经都很懂事,父亲身体不好,他们从10岁起就帮着父亲画绢片鸭蛋,“画一个鸭蛋赚一毛五,绢片三毛,灯笼片最便宜,一分钱一张,有时候坐那儿一画就是一天,夏天坐得屁股上起痱子,一天可以画100多张,虽然小都没叫过苦。”
老七程茂全还不满10岁时,也开始帮着家里画鸭蛋,父亲程俊良却心有不忍,他知道儿子从5岁就练习书法和绘画,天赋颇高,怕孩子总画灯笼片儿和彩蛋,在以后的书法作品中会染上匠气。因此,即使家境困难,程俊良依然希望孩子能够继承家学,他便把儿子介绍给老朋友郑诵先先生学习章草,程茂全正式拜郑先生为师。
郑诵先先生当年是丁章胡同小院的常客,书界皆知“北有郑诵先,南有王遽常”,书界仰其大名,敬称诵老。程茂全跟诵老学书法时,诵老已78岁了,家人工作繁忙无暇照料,年少的茂全把诵老的家务事给包了,他每天到诵老家先做饭、洗衣服,有时候还要换煤气,甚至帮老人理发,忙完了再跟老人学习书法。茂全对老人十分敬重,诵老也极为看重这个小弟子,不但把自己毕生书法技艺倾囊相授,还为他起了“淳一”的笔名,希望他“好学而勿多”,专心做好一件事。
程茂全先生告诉我,从那以后,他牢记师父的话,专攻章草,一辈子没停过练笔,即使是在特别艰难的时候也从未放弃。他记得中学毕业后,到顺义区高丽营插队。临走时,邻居有位大姐对他说,要是他在插队时一口烟不抽,天天写毛笔字,她就奖励他一件珍贵的礼物。“插队两年,我没抽一口烟,临了十几本字帖,回来以后,这位大姐真的送给我一支‘兰竹’狼毫毛笔,这支笔我现在还珍藏着。”
从农村回城后,程茂全像那个时代所有的知青一样,经历了坎坷的命运,他在八中校办工厂开过冲床,在北京京剧三团画过布景,后来又到致美楼饭庄当服务员,端过盘子,炒过菜,不论干什么,茂全都牢记恩师诵老的话,没把书法扔了。
邢振龄先生1985年在食品报社当总编,他还记得一件小事,当时文艺副刊编辑拿来一幅书画作品询问他可否刊登,说是一个小青年的作品。书法是自编的饮食行业联句,上联是“美味招来云中客”,下联是“清香引出洞中仙”,题款是“此虾油焖最佳也”,画中五只戏于水中的透明的墨虾,颇有白石的笔韵,书画俱佳。当时报社刊登文章还要去作者的单位进行政审,这时,邢振龄才知道这幅作品的作者名叫程茂全,28岁,是致美楼厨师兼会计。邢振龄也了解到,每当饭店客人散去后,其他工作人员都去休息或者玩扑克去了,唯有程茂全一人伏案临帖习画,旁若无人;晚上打扫完毕、码齐桌凳后,他便独坐在灯下,理纸研磨,直到深夜。程茂全的这幅书画作品发表后,其作品不断在报纸发表,程茂全也开始在北京书画界崭露头角。
程茂全在致美楼工作的时候,还发生了不少趣事。当时致美楼的菜单,都是程茂全写的,日本游客到致美楼吃饭,发现菜单犹如书法艺术品,纷纷要买,后来致美楼的菜单竟然卖到2元一张。几年后,著名书法家刘炳森先生见到程茂全,戏言“我当时的一幅作品也不过如此,你怎么快赶上我了呢?”著名画家黄胄有一次到致美楼吃饭,看到菜单上的字写得好,非要见一见这个写字的人,发现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大为惊讶。
程茂全的经历正应了一句俗语,“是金子总会发光”,他从致美楼一个小服务员做起,做到孔膳堂饭庄副经理,又成为琉璃厂宏宝堂画店总经理、董事长,人称宏宝堂“堂主”。命运兜兜转转数十年,程家的前辈当年曾在琉璃厂挂笔单,如今程家后人又回到了琉璃厂经营书画。历经宅门兴衰,世事变迁,依然翰墨相承,正是家族的文脉。
5 真正的老北京知礼守法
到琉璃厂的宏宝堂拜访淳一先生程茂全,会发现他这里经常高朋满座,除了自家兄弟常来常往,还有不少京城界的文化名流。程茂全继承父志,广交朋友,宏宝堂成了书画界和梨园界的文化沙龙,颇有当年丁章胡同小院的遗风。
在宏宝堂坐上半晌,听程家兄弟讲家族往事,听文人雅士讲京城趣闻,耳边弥漫着京腔京韵,那种味道,正是久违的北京味儿。北京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田歌赞淳一先生:“茂全兄是一位地道北京爷们儿,他是一道北京的风景,更是一张充满正能量的北京名片儿。”
程茂全和父亲一样,出了名的好交朋友,据他儿子透露,父亲有两个手机,里面的联系人加起来不下一万人。中央美院教授史国良笑谈:“茂全朋友多,好像天下的人他都认识,他那要办个画展,来的人得挤满琉璃厂半条街。程茂全,人好,挺招人待见。”
吴欢(吴祖光与新凤霞之子)是程茂全的好友,他还给程茂全起了一个“程半城”的绰号,他说,北京名人我不敢说他全认识,但说他认识一半绝不夸张,所以我送他外号“程半城”。
据程茂全的朋友“揭发”,他还有一项绝活,就是记性特别好,他能记住很多朋友的电话号码和生日,“每当你的生日到来,第一个祝贺的必是淳一。”如今更绝,他已经发展到能熟记不少朋友的身份证号码了。“淳一常赞他人之美而绝不语人之短,亦常帮人之难,故朋友遍天下。”
有朋友赞程茂全说,民国时期京城少爷流行范儿是“一笔好字,两口二簧”,如今还有此遗风的京城“老炮儿”中,茂全淳一算一位。话虽不错,但程茂全对“老炮儿”的提法有点不以为然,电影《老炮儿》里面一言不合就后海茬架,他认为对于知法守礼的北京人来说,这么做“绝不能够”,真正的老北京不会这么办事儿。
和淳一先生聊天,发现他身上一方面带着深深的书香门第和世家子弟的烙印,心地单纯,谦和儒雅;另一方面经历过宅门兴衰和命运坎坷,练就了人情通达,特别接地气儿。
程茂全现身说法,给我讲解了作为一个北京爷们儿的做事准则,那就是:讲礼、有面儿、局气、厚道。讲礼是“说话做事要尊重对方,做事礼先到,因为抬别人就是抬自己。”有面儿是“做事情给别人留面子,给人台阶下,而自己则是靠平日积累人品,别人才能给你面子。”局气是“与人共事时说话办事守规矩讲道理,顾全大局,仗义爽快。”厚道是“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对方难受。”
在程家兄弟们心中,这是做人的讲究,是家族的教养,是程门家风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记,也是“北京精神”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