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是个既传统又现代的人。他曾为《艺术》杂志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传统现代两条腿走路,一身泥生活》,可谓传神写照。张进为人谦和平易,但极有个性,从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始终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他善于思考,又重于实践,是位有学术价值的画家。在艺术上,他尊崇传统,信而好古;同时,他也具有现代意识,求新求变,甚至主张『笔墨超越时代』。张进以水墨画名世,他说,我走过的这条路可谓曲折回旋。『我是一个出身于传统家庭,又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就感情而言,我的感情是传统的,这是一种血脉相承的关系;就思想而言,我的思想是现代的,这是时代赋予的精神,故感情与精神,是感情承载精神,还是精神包融感情?在我看来,这无非是人的传统思想在时代中的一种演变。因此,传统与现代既可以在一个人的感情与精神世界中并存,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中发展,又可以在相互影响中完善,它们就像走路,左右换步,缺一不可。』这段话形象地概括了张进所走过的艺术道路。 张进,北京人,一九五八年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家世显达,收藏颇丰。自幼涂鸦,五岁随祖父张渭侪先生习字,受过很好的传统文化熏陶。『文革』中惨遭抄家,大量古玩、字画、书籍散失、焚毁。期间父母受到严重冲击和迫害。一九六八年,张进随母亲、弟弟到父亲下放的陕西城固地区,先是住在汉江边一个农机厂,后又辗转到古楼坝的一座教堂居住。张进回忆说,这座教堂地处深山,高墙壁垒、中西合璧,教堂天井用粉彩画着许多圣经故事,一到夜晚,山中的宁静与教堂的神秘以及煤油灯的闪动,使我感到恐惧。一年后,张进随父母落户西安。张进说:那些幼时的切身感受以及动荡颠簸的生活,既培养了我对自然的热爱,又留下了晦暗的记忆。后来,这种经历竟和我的水墨风格对应起来。
一九七三年,张进借读于西安第十中学,遇到一位美术老师苏体乾先生,在苏先生的启蒙下,开始正式学习山水画,阅读《山水画入门》《砚边点滴》《黄宾虹画语录》等书籍。稍后,去上海省亲,在外公沈朗轩先生的指导下学习传统山水画技法,并赠与《芥子园画传》《黄子久山水画册》《沈石田山水画册》和《石涛画语录》。同年,拜山水画家陈瑶生先生为师,学习清代王石谷画法。他边学边用,在苏先生指导下开始山水画写生和创作。但黄、沈和『四王』一路的传统技法很难传达时代气息,在张进看来,当代画家钱松喦、宋文治等人的山水画倒是可以直接借鉴。一九七四年张进创作《山区春色》,一九七五年创作《誓把山河巧安排》,两幅作品分别入选『西安市美术作品展』和『陕西省美术作品展』。此间,拜访长安画派诸名家,并得到他们的指导。特别是石鲁先生提出的『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的创作理念,以及野、怪、乱、黑的画风,对张进产生了很大影响。张进说,石鲁是现代水墨的先驱,没有当年他的影响,就没有后来的现代水墨,在很大意义上,是石鲁影响我走上水墨画的探索之路。
一九七六年初春,张进回到北京,就读于北京第五中学,后经邻居刘德珍老师引见,拜山水画大家梁树年先生为师,学习传统书画。同年,高中毕业。先在南湖渠小学代课,一九七八年任北京第五十四中学美术教师。一九七九年,张进以同等学历参加中央美术学院山水科研究生复试和一九八一年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本科考试,成绩优秀,却无缘入学。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粉碎后,文艺界开始复苏,中国画坛正在孕育一场突破传统模式,探索新形式、新语言的变革。这场变革后来渐渐演进成『八五』新潮美术运动。这个潮流是由涓涓细流汇成的,张进只是一条小溪。作为艺术的探索者,张进自有常志,见解不凡。孩提时代的磨难,返京求学的挫折,艺术上的禁锢,使他一心想把被压抑的生命、个性、思想、感情用一种有震撼力的、自由的和反叛的方式表现出来,企望『在沉闷和禁锢之地拓展一片新的天地』。为此,他潜心研究中国民间美术及西方现代艺术,凡是喜欢的、有用的就拿来,努力做到融会贯通。一九八三至一九八四年张进创作《自然的启示》高二○○厘米,宽三○○○厘米,同年又创作《蓝色的沉思》高二○○厘米,宽二○○○厘米。这两幅全景式作品均取材于秦岭的自然景色,场面宏大,构思奇异。画家一反传统山水画程式,运用原始美术、民间美术、敦煌壁画、立体主义、抽象主义等语言将一个充满生机的、诡异的世界呈现出来,给人一种全新的视觉冲击。
一九八五年,李小山发表了《当代中国画之我见》一文,说中国画已穷途末路,事实上,在此之前画坛上的一些精英人物就已关心中国画的前途和命运。他们身体力行,以自己的开拓精神和创作实践为中国画改革做出了贡献。张进便是其中的先行者之一,新潮美术的弄潮儿。
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张进步入画坛,参与了国内外一些重要展览和创作活动。如:一九八五年,应邀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张进作品观摩展』;一九八六年,应中国画研究院之邀参加该院首次提名『青年画家(十人)中国画入院创作、研讨活动』;一九八七年,参加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当代青年美术作品展』;一九八九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张进画展』,展出创作、写生、书法作品一百五十六幅;一九九○年,在北京东方油画艺术厅举办『张进水墨艺术展』;同年参加在新加坡举办的『新构成?中国画作品联展』;一九九一年,参加庐山全国中青年画家艺术创作研讨会,同年参加在美国纽约东方画廊举办的『现代中国画作品展』。
此间,张进一如既往地延续自然与生命的创作主题。画家以秦岭深处的山林、泉石、动物、植物为媒介,传达对自然的亲近与感悟。这些作品有气势磅礴的巨制,也有十分耐看、颇具意趣的小帧。它们都是缘自画家的细心观察和真实感受。张进一向倾心自然,『喜欢岁月中形成浑圆与嶙峋的石头阻挤山泉并在泉石之间发出的响亮水声,喜欢水草间戏游的小鱼、蝌蚪、欢跳的青蛙,水面上交尾的蜻蜓、美丽的蝴蝶,以及泉水旁的各色花草和石罅中的树木野果……』『我特别喜欢那些玫瑰红、紫罗兰、钴蓝色的小花。』艺术源于生活,又不被生活所囿,张进按照自己的方式组织画面,设计色彩,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九九○年创作的《秦岭低》高二○○厘米,宽五○○厘米、《猩猩》高二○○厘米,宽四○○厘米等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作品。这些作品突破了传统山水、花鸟的绘画样式,在画面构成、线面组织、色墨运用、空间维度上趋于合理,走向成熟。
一九九四年,张进参加由刘骁纯主持的『张力的实验?九四表现性水墨展』。一九九五年六月,张进的水墨作品《果树下的熊》(高三五○厘米,宽三○○厘米)入选『威尼斯双年展?开放展—中国现代艺术展』。展出之后到西班牙、法国、瑞士等地参观了米罗美术馆、卢浮宫、奥赛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毕加索美术馆、苏黎世现代美术馆,对西方现代艺术及美术教育进行了考察。归来后张进断断续续写了一些杂感和笔记,这些看似不经意的随笔却真实地纪录了张进对水墨画的深入思考。
这次出国,张进看到大量的油画作品,与此相比,反倒觉得水墨画在书写性、渗透性、空灵度上独具魅力。经过十余年的探索和对东西方文化的比较,张进认识到:『中国的水墨画,其文化上的特质—即对自然心性的感悟。从黑白绘画的角度说,现代水墨是国际性的,那是因为西画也有这样的形式。但形式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还在于是否找到了答案就等于冲出了国门?……面对西方艺术,我们更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文化背景与取向,并在构筑以至实现自身理想这个不断否定和完善的过程中,检验我们真正做出了什么。』在国际经济一体化、中国走向世界的关键时候,张进也在思考中国水墨的文化定位和自身责任。
一九九六年九月,在《本心》一文谈到评价水墨画的标准问题,张进明确地说:『水墨的标准,还是要以中国文化的尺度来衡量。』这是一个文化立场问题,如果丧失了文化属性,只知道跟着洋人的屁股跑,人云亦云,就会彻底失去自我,变成一个文化洋奴。
一九九七年九月张进以『水墨的姓氏』为题撰文,指出:吴冠中先生虽然在八十年代初已将西方的抽象主义引入水墨画中,但只有林风眠先生成为融合中西艺术、改良传统绘画最优秀的典范。林风眠先生虽然不画抽象画,但他对中西文化的把握以及『根基』和『土壤』等问题的态度还都是值得我们思考和学习的。张进明确表示:『我不同意「抽象水墨」这个提法。我们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提法呢?像「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在张进看来,『抽象水墨』依然是客观事物的衍生物,是西方认识论的结果,西方的抽象不能等同于中国的意象,在文化形态、形式语言,特别是精神内涵上与中国的水墨艺术有着质的不同。张进强调:『在中西文化的借鉴上,「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是前提。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当代人的自我意识,艺术家的生命意识,氤氲化生而为笔墨的灵魂。』张进认为,构成现代水墨有两个主要因素,即『精神张力与水墨形式』,『精神张力』是内因,『水墨形式』是外因。内因决定外因,外因可以起到转化内因的作用。他特别强调,『精神如果不在水墨形式中起到骨的作用,水墨即烂肉;只有骨骼强健,肌肉发达,生命才能作为一个整体存在,而后才是上升个性、语境的问题。』张进认识到,现代水墨的精神张力来自中国的传统文脉,他说:『水墨的内在因素不可剥离地潜藏于文人特有的精神气质和脱逸忧愤的笔墨宣泄中,尽管这些「笔墨」是从传统文人延续而来,但它已不是一般的参形写照、以形写神,而是现代人心态的一种冲撞、反叛和原发于精神本质的意象。用常人的眼光看,意象与抽象在外在形式上异乎寻常地接近,但在文化脉络上却有着本质的差别。这种心与物,虚与实的「接近」与「差异」或许正是我们自身文化的底蕴。』张进以明代画家徐渭为例,说他的画『抽象何有,但性情所使,狂痴所至,泼洒点画,一任所为,狂到极点,形墨交混』,其画比当代抽象水墨更有抽象之意味。他进一步说:『徐渭是精神癫迷中的「意象」,是形而上的「大象」,相形之下,有些画家抽出的是外象(更注重形式的制作),徐渭抽出的是内象、是精神,现代唯石鲁可与徐渭比。』
张进批评某些画家在吸收西方现代艺术的过程中,生搬硬套,是『奶油』加『咖啡』式的水墨画,说这些画家(其中包括某些批评家)『正在不自觉地进入到不觉醒或困惑状的局面,陷入以抽象水墨为标榜的新的被侵略境地中』,『只有在确立民族意识和传统文化的前提下,思考现代水墨的发展及理论,才是我们安于其道的根本。』
从疏离、消解以至反叛传统到民族意识的觉醒、强化,记载了张进现代水墨画的探索历程和艺术心路。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也体现了一位中国水墨画家经过『八五』美术新潮洗礼后的文化自觉。
一九九六年张进参加在广州华南师范大学召开的『走向二十一世纪中国当代水墨艺术研讨会』,创作大型陶瓷壁画《世纪之门》高八○○厘米,宽一○三○○厘米。在此前后有四十六幅作品收录在《二十世纪末中国现代水墨艺术走势》一至四集中。
张进敏于文化形势,善于解剖自己。他清楚自己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与传统文化的血脉联系,『至今依恋传统文化,喜欢文人的清逸和脱世,喜欢在笔墨情趣中完善人的理想及内在的精神气质。在自己的绘画中依然隐含文人的意蕴。这是知识阶层文化结构的精髓,是水墨画的底蕴。这种底蕴不仅无碍现代水墨语言的拓展和形成,而且恰恰相反,如果少了这种底蕴,水墨框架的空泛有如人失去了灵魂。』传统文化注重继承,现代意识强调否定、批判和超越。张进八十年代以后的作品,反叛多于继承,借鉴多于模仿,创作多于写生。九十年代较多运用泼墨、破墨之法,色墨交融,恣意扫拂,行笔疾涩,富有变化。
中国传统绘画向有书画同源之说,『用笔之法从书而来。』张进以书入画,以笔力强其骨,强化水墨的书写性。与学院出身的水墨画家不同,张进重视书法学习,深受梁树年先生影响,养成每日临帖习字的习惯。梁先生说,写字是一辈子的功夫,要下死功夫和大功夫去练。在梁先生的指导下,他从欧(阳询)体入手,而后汉隶、魏碑、魏晋残纸、唐人写经等,择其精髓,逐一临习。梁先生强调规范、法则,更注重领会精神,不可临『像』学死,沾染习气。梁先生说,游艺之事,必志道、据德、依仁。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都渗透在张进九十年代后期的水墨画创作之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素雅、自然成为张进这一时期的美学追求。『笔法是骨,墨法肌肉,设色皮肤耳。』张进一改过去色墨交混的画法,抽去色彩,完全以水墨造象。与此同时,张进接受同道建议,一方面,消解画面形象,变具象为意象,使内涵愈为丰富;另一方面,变泼墨、破墨为积墨,层层叠加,压缩笔墨间的浓淡变化,画面愈为深沉莫测。二○○○年后,张进的水墨画走向极致,越画越黑,几乎看不出任何形象。张进解释说,这是一个漫长和自然的蜕变过程,心迹使然。这默然的空界,既潜藏着张进的心境,也承载着大千世界。张进的水墨意象来自他常年不懈的写生功课。从一九七四年开始,他就在黄土高原、秦岭、燕山等地写生。一九九三年赴河北太行山嶂石岩,转年在该地东掌村买下两座院落。从此,每年假期躲进深山写生作画,从未间断。一如梁树年先生诗句:『欲领灵岩幽妙处,还须回步入深山。』二○○二年以后,梁树年先生八位弟子,以『松石友』联名举办六次展览,张进送展的许多作品都是在嶂石岩写生完成的。
二○一○年暑假张进再次进山,前后四十一天,完成五百七十幅写生。本册正编遴选一百一十九件作品,附编收录了张进《四合画记?嶂石岩写生》全部手札。图文并茂,相得益彰。画集全面、翔实地记录了写生过程,其中涵盖观察方法、题材选择、形式探索、笔墨运用、品评标准以及语言体系等诸多问题。张进不只把写生当作认识自然的手段,也把写生当作进行创作的一种方式,透射出人在自然中天性与灵性的苏醒。在张进看来,写生是远离闹市、对市俗的解脱,是审美经验的积淀,是个体生命的升华。张进重视艺术直觉,强调天人合一,心物关照,注重感悟,以心味象。正如孟郊诗曰:『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张进深居太行,临风、听雨、沐日,观变幻云海,赏如水月光。心物相接,移情转换,此造化之境,通过张进的深入探索和独特表现别开生面。
张进常说,水墨画的意境取决于画家多方面素养,在创作中,内涵越深,外延才会越大。作品内韵的沉厚是人长期学习、积累和修养的结果,并非单是熟练笔墨的叠加和视觉张力的形式。正是基于这种认识,进特别注意多方面的文化修炼,积蓄内美。
一九九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张进一脚迈进了潘家园旧货市场,至今不能自拔。在我看来,偶然也是必然,他本来就是一个传统文化的坯子,与古玩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不掉进去才怪!记得一九九四年,我和张进一道参加包泡在怀柔交界河组织的雕塑公园奠基活动。那是我们第一次晤面,一路上几乎没有谈画,可一说到潘家园、古玩收藏,张进却异常兴奋,问这问那,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后来每到周末,我们结伴去潘家园淘宝,交流心得体会,竟成了要好的朋友。现在潘家园几乎变成工艺品市场,难以再寻到有价值的古董了。可张进依然乐此不疲,周末照转,有漏照捡。至今十数年过去了,张进的收藏已十分可观。在他自己设计的架子上摆满淘来的物件,有石器、陶器、青铜器、玉器、瓷器、花板、绣片……令你目不暇接。他的藏品以残损者居多。别人看不上眼的残陶、断瓦,他都视为宝贝,以低价买进,回家清洗、拼粘、修补,竟能恢复得完好如初。经他修复的器物不下数十件。看着他修好的磁州窑大罐、马家窑彩陶壶真叫人垂涎!作为一位艺术家,他不以经济价值论高下,更看重藏品的艺术和文化价值。文物是历史文化的载体,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收藏远不是物的占有,而应该是学习社会、历史、文化、艺术的阶梯。张进特别注重感悟、体味这些藏品的内质,他从古陶悟到了深厚、古朴的品格,从民窑瓷片上学到了自由洒脱的画风,从民间刺绣中吸收了平面穿插的构成方法。张进还将陶俑作为写生对象,反复临摹,将厚朴、凝重、浑然的感觉,巧妙地移植到水墨画中。我认为,收藏不是目的,『藏以为学,学以致用』,把形式、美感转化到艺术创作中去,才是收藏的最高境界。张进做到了这一点,是值得称道和学习的。
张进说:『我觉得,搞现代艺术,尤其应该深入到传统文化当中,而且越深越好,只有沉得越深,才能走得越远。』张进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独辟蹊径,正如梁树年先生所言:『登山不是一条路,山谷灵秀多云雾,毕竟登高放眼宽,好山好水今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