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玩”,京城大藏家王世襄曾说:“一个人连玩都不会,他还能做什么!”晚他一辈的上海收藏家金晓东把这句话奉为经典。他收藏也是从这个“玩”字出发。不限门类,不论贵贱,全凭自己的喜好。
不过海派收藏家与京派藏家也有不同之处。北京人玩,讲究的是一个“味”,把大俗玩成了大雅;而上海人玩,讲究的则是一个“精”,把冷门的玩出成就、玩出学问。收藏30多年来,金晓东从紫砂玩到古瓷;从黄杨木雕玩到竹木根雕。藏品数量倒并不惊人,但每一样都玩出了精品,质量甚至堪比博物馆。这不仅是从结果上,玩出了海派收藏家的特色,其过程,与京派收藏家相比,也别具一番风味。
巧遇老法师时逢金秋,半退休在家的金晓东,每日过得怡然自得。晨起沏一壶绿茶,喝上几盅,晚间捧出几件珍藏的瓷杂精品,在月下独自把玩。此等情趣正应了他书房中所挂的一幅唐代许宣平的五言诗联:“静夜玩明月,闲朝饮碧泉。”如今吟诗作对,仅仅是金晓东饮茶赏瓷时的余兴节目。而30多年前,那是他知道的唯一的生活方式。1974年,金晓东由于写诗的爱好,被分配到了上海《文汇报》任编辑。因此接触到了上海不少文化人。其中最有趣的人物莫过于近代著名文史掌故作家郑逸梅了。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乃是文坛一大奇人。他平日里有诸多癖好:爱梅成癖、集藏成癖、搜罗名人书札成癖、剪报成癖、购书成癖。“文革”期间,从他家抄走的藏书就足足有七车。郑老因此自嘲说,古人有“学富五车,无书不读”之说,我还多了两车,我现在是“学富七车,无书不读”了。金晓东也是为了向郑逸梅约稿,才有幸结识这位老先生。当时郑逸梅住在一间仅8平方米的亭子间,但布置地却格外雅致。金晓东一踏入房门,便立刻被其吸引住了。只见屋内陈设不多,一张书桌、一顶书橱,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四壁间挂着各种名人字画,是为“纸帐”。而书桌上则摆放着各色清代官砚、奇石,其中一方汉代长生无极瓦当砚、一面汉代铜镜和一只宋代的铜瓶格外引人注目,故曰“纸帐铜瓶室”。一老一少二人,在桌旁喝茶、谈天,这份闲情,在“文革”时期已经极少遇到。金晓东心中不免生起了一种向往,“我自己若也能收几件来玩玩倒也挺好。”回想起来,其实金晓东自己家中也有不少旧物。他的外祖父曾是上海滩上的买办,平日也喜欢收些青铜器、瓷器、玉器乃至早年时兴的金表。
与郑逸梅一番攀谈,似乎重新点燃了这些儿时的记忆。回到家后,金晓东逐一翻出外祖父母留下的20多件宝贝,隋代的盘口四系壶、宋代的影青双耳炉、晚明的黄杨木雕、“珠山八友”田鹤仙的印盒、陆恢的山水成扇……自此,金晓东也一头扎进了那些只有圈里人才知道的鬼市与地摊,留恋于这些漂亮精致的器物。从林风眠到磁州窑有了高人指点,金晓东的收藏路数,也与大多数藏友不同。认识郑逸梅不久后,金晓东又经他介绍,结识了一位收藏古陶瓷出名的医生秦廷棫。秦先生家中明清以前的古瓷藏品不少,最让人喜欢的就是他所藏的磁州窑。磁州窑乃是宋代北方民间著名瓷窑之一,至今已有7000余年的历史,在宋代最为兴盛。人们常说的“南有景德,北有彭城”,这“彭城”指的就是磁州窑。磁州窑瓷器的装饰,以黑白对比为主要特点,典雅朴实、苍劲雄厚,白釉黑花独树一帜,并创造性地以图案的装饰画法,把人物、鸟兽、虫鱼、山水等景物绘在瓷器上,为我国瓷器彩绘装饰开创了新纪元。
在认识秦医生之前,金晓东对磁州窑只闻其名,从未见到过实物。这日,秦医生把自己珍藏的几件宋代白釉铁锈花折枝牡丹纹梅瓶、宋代三彩刻画花婴戏图长方枕、宋代白釉剔花牡丹纹执壶等等磁州窑精品拿出来与他欣赏。仔细观察图案当中那些随意、质朴却潇洒、传神的笔触,金晓东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在他少年时,曾用一些画册纸包课本。那时他就非常喜欢这些包书纸上的水墨画:稚拙变形的梅枝小鸟,生动活泼的鹭鸶芦苇,还有秋意深侬的暮云归雁……当时,金晓东只知那是出自林风眠大师的画笔,现在见到磁州窑,才发现原来林风眠也是从宋代先人的艺术作品中汲取了灵感,才演变出了他绘画中的独特风格。受秦医生的影响,金晓东几乎在收藏之初,就把磁州窑定为了主要目标。至今已经收藏了37件品相完整的宋元磁州窑大件,如此规模在全国几乎无人能比。
有一次,他在上海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了一件高54厘米的金代黑釉剔花牡丹纹开光梅瓶,他一看这件东西气息比较特别,但一时又拿不准主意,就向店主借了,去请上海博物馆的古瓷鉴定专家尚业煌看。尚业煌也是金晓东经人介绍结识的一位“老法师”。他与北京的冯先铭并称国内两大陶瓷鉴定家。上海博物馆建馆以来的馆藏文物,几乎有一半是他从民间征集来的。当日,看到金晓东带来的这只黑釉剔花牡丹纹开光梅瓶,尚业煌顿时激动得两眼发光,说:“这么精美的东西,我至今只见过两件,连上海博物馆也没有。你千万不能放手!”于是金晓东赶紧回到店里,买下了这件珍品。尚业煌得知此事后,也激动异常,两晚都没有睡好觉。不过至今为止,磁州窑在国内还没有受到太多关注,价格也不高。去年两只秦廷棫旧藏的磁州窑枕,在上海一家拍卖行中仅拍出了4.9万元人民币一只,远远不及明清官窑的市场价位。金晓东对此倒不在意。“收藏家就是要寻找被大多数人忽视的美。如果论艺术价值,磁州窑要远远超过那些官窑,那些明清官窑的纹饰刻板单一,只能算工艺品。”
独藏四尊“朱子常”
如今收藏圈里说到金晓东,不得不提他的黄杨木雕收藏。虽然他收藏的黄杨木雕不过4尊,但每一件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收得这4件作品的过程,还略带传奇色彩。
有一次,金晓东照例来到人民广场周日的早市觅宝。那是一个由周围藏家和农村来的小贩自发聚集而成的集市。每周日天刚蒙蒙亮,大家就聚集到路灯下摆出各种古玩旧器叫卖,到7点警察快要出勤时,摊贩就自动收摊回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郑逸梅指点,金晓东绝不会知道上海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
那天快到7点时,金晓东在一个摊位上注意到了一件黄杨木雕。只见这尊17厘米高的《太白醉酒》,立在掌中虽不足三寸,却雕得惟妙惟肖,衣带似风吹拂,飘飘欲举;衣褶妥帖自然,薄衣贴体,宛若出水;再看李白的长髯,毫发毕现;而低垂的双眼,也醉态略显。金晓东向来喜欢精致的器物,而手中这件,虽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其精妙程度却绝对是世间罕见。当时摊贩要价20元人民币,大家都嫌贵,无人应价。待到金晓东相中这尊木雕时,小贩一看为时不早,心中一急,便答应折价10元让与金晓东。殊不知,等金晓东将这件作品带给尚业煌看时,才注意到底座上刻有落款:朱子常。在20世纪70年代,由于艺术品价值不高,瓷器杂件也不存在赝品问题。既然有这位晚清黄杨木雕大师“朱子常”的落款,那么这件作品就是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精品无疑。那令金晓东着迷的精妙刀工,正是后来影响了我国一代艺术家的刻法——“吴带曹衣”。而毫发分明的胡须,也是要用最好的黄杨木料,才能刻出的效果。这样的木料,当今已经绝迹。
如今,市场上朱子常的作品一尊难求,竟被金晓东无心插柳,捡了一个漏。而且短短几年后,他又机缘巧合地收到了3件。当时这3件作品的价格一共250元人民币,相当于金晓东半年的工资,而现在一尊朱子常的黄杨木雕,就能卖到几十万元人民币。
如今,黄杨木雕的价格对金晓东来说已经高不可攀,而好的瓷器也越来越少。于是近两年,他又玩起了价位稍低的竹木根雕。除此之外,最近他还觅得了一处旧兵营,预备改建为一座会员制的艺术馆,陈列他的藏品之余,与一班同好品茶鉴瓷。为此,他还突发奇想,要从台湾地区引进专业的茶艺表演,在馆中展示。说不定几年后,金晓东又会玩出一批上等的茶具收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