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
正文:
整天,雨在铁皮屋顶
痛斥生活的贫困
整天,落日像砍断的手腕那样流血。
——德里克•沃尔科特《另一种生命》
一
从梦中醒来 春天是怀旧的好日子
仿佛一只恋爱的蛱蝶 自动侧露着颤栗的翅膀……
噢 梦在延续 纸张上醉醺醺的粉红色泽
在蛱蝶的呼吸中展开 再化为莹白……
劈啪乱响的树 空气中轻轻闪烁的幽径
那笔直 孤傲 宛若绿色童年蓦然撞入幽暗的
薄冰:我看见两只大雷鸟 叫声尖利
拖着银灰的尾翼和淡淡的表情 几乎是
同时 它们从相反方向掠过暗红的屋顶
然后是模糊的异香 渐渐远去却更加清晰的阴影……
谁 是谁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掀开心中的隐秘 甚至伴和着
花籽在大地深处炸裂 以及柔软的丝绸
从饱满的乳房悄声滑落——而梦境是如此短暂呀
仿佛面对擦肩而过的大雷鸟 它幽兰的翅膀
煽起一股旋转着上升的气流——你来不及思索
来不及掂量感动的后果:“是呀 春天
万物在枝头摇晃 我看见了时间的熊熊大火”
当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被自己深深感动
就像大雷鸟被渐渐转青的森林感动
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遗憾:就在心脏轻轻掀开的
瞬间 我已脱离春天的真相 脱离真正想要
表达的事物。这就像面对满腹苦水的爱人
我想说出一切 却不知说些什么——春天
应该更加清凉吧。春天该是一个辽阔无边并在星光下
升起的牧场 或者是脸庞微微向上扬起的花枝——
时间的另一花枝 缀满几乎没有重量的露水
在洁白的羊羔身上隐藏……但这一切能够说出吗?
不 不 善良而专横的爱人呀
让我们踏上簌簌而响的草径 以手扶额
仰望群星在天空飞驰 并让时间里纷飞的花粉
轻轻覆盖内心的荒凉:哦 沉默就是粮仓
就是雨水中绵延 并坚持到最后的液体的力量!
当它沿着春天的叶脉潜入梦境 我能说什么呢?
爱人 满腹苦水的爱人 我能说什么呢
那么 我要写下这样的句子:“潜入时间的花枝
对那个遥远花园的想象 使身体微微向上浮动
并痛感向下的重量”——这重量如此隐约
仿佛漆黑的深夜 一朵梅花把爱情的门扉叩响
一场大雪 将桃花心木门窗擦得锃亮……
而春天 春天依然胡闹着尘土中奔忙的人儿呀
像一阵滚烫的重金属音乐 解开鲜艳的衣襟
露出洁白脖子上那道难以言喻的刀疤:舔吧
像一只小狗抚慰主人的脚踵:轻些 再轻些
甚至各自实现对于孤独的设想:你抒情的厚嘴唇
比樱桃更艳 那重新撕开的刀疤正沽沽地流血
仿佛潮湿而猛烈的快乐 直接把你送入天堂——
天堂里的身影呀 散发着精心挑选的芬芳 以及
悄悄扩大的沉重和彷徨——噢 春天
一对对人儿乍合乍离 像一对对野兽东躲西藏
春天 浓郁的芬芳象血一样沉入时间的肺腑
迫使多情的人儿担惊受怕 且日感凄凉
春天 每一怀腹里 都有一头恐惧的母鹿春情动荡地摇晃!
而春天的森林不摇晃 大雷鸟不摇晃
它那美妙的大翅膀平稳地发出沙沙之声
仿佛一面丝绸在空中徐徐飘舞 且不断召示着
遗忘:“童年能够预料什么呢?被风随意处置
却顽强地挣脱向下的引力 以致假装飞翔”——
童年是轻的 就像那颗闪烁不定的玻璃球
随手一扔便会逃得无影无踪 或者
年轻的树不谙世事 情不自禁地长高 有了忧郁:
不 不!我一点也不记得童年的事了!你尖叫道
我宁愿假设自己是一株蘑菇 在星光下
自由自在地观望着雪山 把细胞分裂——
是呀 孩子 分裂即成长 即告别纯洁的想象
现在是春天了 让我们一起把皮肤割开
看看牛奶般的树汁是否依然流淌…
…然后 我会写下:“是的 就是羽毛也有重量”
二
到了夏天 花朵和群兽都进入炽热的阶段
像月光引起了海啸 群兽的心脏和花根
以及目力所及的各种浆果 都坠胀得难以忍受
几乎就要爆炸 却力图在阳光下羞涩地低下头颅:
他妈的!我们放过了春天这条骗人的花枝
也就是引狼入室 将自己置于烈焰的火口!
但那个清凉的时辰 谁又能抑制内心的感动呢?
就像现在 圆圆的树叶被热爱、后悔和臆想充满
仿佛年青的脸庞、通红的不可触碰的脸庞在大街、
陋巷以及窗帘背后震颤、飘移 最后大失所望:
痛呀 事物深处的毒液被我们唤起
煤气、灰烬,还有不动声色的精神病人
正沿着木纹和水碗的裂痕向我们汹涌而来——
是的 热烈的盛夏 当我们大半截身子陷入地面
时间猛地加速……“战争 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
或者换一种写法 类似于盛夏残余的机智
随便地游击丰满的少妇 抑或营造一种
神秘巫术的气氛:“木纹在旷野里燃烧
不可控制的重呀 是怎样置换了意外的幸福?”
让我回到那个激动人心的天才时代吧 人人渴望自由
且身体力行 高举绝食的火红大旗 占据着高地……
而歌颂针对幼稚的儿童——噢 悲壮的时刻
谁领导着斑驳的页岩、幻想的云母石把孩童歌颂?
——你还记得吗?那焦急的歌声曾使你彻夜难眠
仿佛我们都患上了夜游症 并加入合唱:
黑夜呀 我们的情人 请快快酝酿身体最活跃的部分!
而今 就是那一部分 闪烁着白雪的冷芒
像一次不愿提及的失败和人生教训——盛夏是
遗忘的好季节呀。娇美的妇人 人生的学者
在情人面前机械地褪下连裤丝袜 仿佛
动作越快 就越能避开遗忘的追杀!
更有袅袅的青烟在屋顶蒸腾。我没有忘记
最沉沦的时节也是嬉戏的好时节
好象谁都可以在游戏中获胜——瞧 一个魔术师
宛若远古的神祗 解除了诸般游戏的禁忌
他说:奔跑吧 别让旁人抓住你们的私隐!
当汗液和无边的虚无开始在各个角落蒸腾
你要随它飘起来 体会迷醉中难得的幸福——
这蒸汽、这虚无又是多么炽热呀 像一次偶然的错误
你会告诉我喘不过气来吗?不,不!
别后悔 只有人生的大师才能体会热烈的错误
只有古板的情人才会向时间低头认输
瞧吧 夏日的长空很高 却几乎没有飞鸟
树木、岩石 以及村庄都被热气笼罩着
像一块琥珀裹住沙粒的巨响 像一个斜坡
承受着快速沉沦的马车重量。也许 这个炽热的
时代 一种别样的事物正缓慢地开始成熟
但有什么比晕倒后的第一声轻叹更真实呢?
除非遁入时间之外的花枝 除非在普遍的
淫荡中 渐渐培养出羊羔和岩石的觉悟……
而已经长大的儿童 依然感到不可抑制的坠胀。
他整夜梦见紫红的葡萄、绽裂的石榴
还有比初恋情人更为浓郁的桂花芳香……
但他依然不敌日益强大的坠胀啊——
他在大街上纯洁地走动 直觉到一生就要结束。
是的 谁没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时刻呢
就是树木 也会偶尔在寂静中轻轻晃动——那么
我该写下这样的句子了:“已经长大的儿童
认定幸福是一种模糊。他拉下粉红的窗帘
一面痛苦地自虐 一面思考着清凉的春天
是怎样出人意料地滑入夏天的成熟”
——苦命的孩子 我为什么要流下伤心的泪水
以致你心头出现了一个极端险恶的错误?
也许 是我制造了词汇之间的相互纠缠、迫害
你只能疲于奔命 且无端地蔑视自己……
而时间的另一面孔 羞惭地通红
当盛夏的树荫再度测试着我们的深度
译文赏析:
作者介绍:
哑石,
哑石,1966年出生于四川广安,现任职于西南财经大学数学系。代表诗作有《四重奏》、《童年的反光》、《青城诗章》、《月相》、《假动作》等。曾获首届“华文青年诗歌奖”、“成都二十年诗歌奖(1980-2000)”、“2001年度最佳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