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诞(1913.4.10—1983.12.27),原名仁健,字岂梦,笔名有朱石笺、庄损衣、杞人、琯朗、净子等。祖籍安徽婺源,系朱熹后裔,寄籍江苏如皋,生于天津。家学渊源,累世仕宦,父亲朱绍谷擅长诗词,享有“神童”之誉。朱英诞曾就读于天津直指庵小学,1928年以高分考入南开中学,入学未满一年因摔伤而休学。1931年,在家自修两年后又以优异成绩考入天津汇文中学。次年考入北平民国学院,此时全家迁往北京。当时年轻诗人林庚在北平民国学院兼课,他与同学李白凤受到影响,也开始作诗,三人关系介于师友之间。抗战期间,在沦陷区的北京大学任教,主讲新诗,并编选《中国现代诗二十年集(一九一七—一九三七)》。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在冀东、北京一带任教。六十年代,身患重病,调到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馆工作。晚年,自号皂石老人、魁父等,仍坚持“地下诗歌”创作,并未受时风影响。一生创作诗歌自编结集达25种之多,加上其它散篇、残稿,共计三千多首。朱英诞尚有大量遗诗、文稿有待整理出版。
朱英诞是三十年代中期成名的一位诗人,也算是现代派诗人,也可以说是京派诗人。他的诗一开始便深受他的老师林庚的影响,处处步林老师的后尘;又因林庚的介绍与推荐,经常去北京大学旁听废名的课,并得以结识废名,乃又自称是废名的学生。朱英诞旁听废名的课,估计是听废名讲诗。其时,废名在北大开讲“ 现代文艺”,其中一项是“谈新诗”。废名的《谈新诗》在我国新诗诗论中独树一帜,与胡适、朱光潜、朱自清等同时代名家大师所论迥异,一时骇人听闻,成为突出的一家之言。朱英诞大概极其推崇废名的诗论,引为一己之作诗宗旨。而林庚与废名的诗论有相近似处,几成一派,于是朱英诞成为二位老师诗歌理论的忠实实践者;他也因废名、林庚的指点、提携得以顺利步入三十年代现代派诗坛。但令人费解而感到可惜的是,朱英诞迟迟未写进现代文学史,即便是研究现代派诗的学者也对朱英诞无所了解,诗人朱英诞简直被遗忘了。
近十几年来,研究周作人日趋成为显学,于是以其为精神领袖的京派也开始在学术界受到青睐,一时间研究京派或者京派作家的专着日见其多,周作人弟子辈的作家基本浮出水面,为世人所熟知。例如废名,其作品整理工作已发展到全集的编纂出版,传记年谱也已问世,研究专着也逐渐增多。他的《谈新诗》核心章节《新诗应该是自由诗》、《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最初由沈启无发表在1943年、1944年的《文学集刊》上,不久全部讲稿又由其学生黄雨整理交由新民印书馆出版。这部著名诗论在1984年又由废名侄子冯健男整理成增删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中补入的一章是《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这对于朱英诞是一件幸事,其人其诗得以保存下来。1998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废名的《论新诗及其它》,陈子善还特地在“前言”中提到废名的《谈新诗》“发掘了鲜为人知的诗人朱英诞”。
后世学者终于在研究废名的过程中,知道有个诗人朱英诞,并知道朱英诞的诗才很高,恐怕不在林庚之下,也是新文学中真正的新诗诗人。可是这个诗人并没有他的老师废名和林庚幸运,作品整理、生平研究等情况极其糟糕,以致成为有待钩沉的诗人。直到《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诗歌卷》一书出版,朱英诞才作为北方沦陷区的代表诗人写进了《现代文学三十年》这部著名的断代文学史。但人们对朱英诞仍然没有较为全面的了解。新时期以来,朱英诞仅《吴宓小识》一文传世;其诗集《冬花冬叶集》在北京文津出版社自费出版,也无人关注;有关其人其诗文章仅钦鸿的《朱英诞和他的新诗》一篇(《辽宁教育学院学报(社科版)》 1989年第4期),有关生平文章仅有历史学家何炳棣的回忆录《少年时代的朱英诞》(曾收入《冬花冬叶集》,最近又收入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一书)。
朱英诞作为一个现代诗人,是有其存在意义的。废名在《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中说:“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要重要些,因为他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而在新诗里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份晚唐的美丽了。而朱英诞也与西洋文学不相干,在新诗当中他等于南宋的词。这不但证明新诗是真正的新文学,而中国文学史上本来向有真正的新文学……真正的中国新文学,并不一定要受西洋文学的影响的。林朱二君的诗便算是证明。他们的诗比我们的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了。”从废名、林庚一派诗论来看,朱英诞简直是一个有特殊天才的优秀诗人,他的诗与废名、林庚的诗一起构成中国新诗中一支特别的流派,而这个流派在他们看来则是中国新诗的正路。这派诗歌一般已并入现代派诗进行研究,其实他们与戴望舒等的诗还是有一定区别的。1937年,芦沟桥头一声炮响,北方作家纷纷南下,诗歌中心也由北京转入昆明等大后方。于是,现代派诗几近断流,但留在北京的朱英诞仍然坚持与废名、林庚在书信中讨论新诗出路,坚持固有诗歌理想,在北方沦陷区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延续了三十年代废名诗歌理论的生命。当时深受废名诗论影响的诗人还有沈启无、黄雨等。他们继续在北方沦陷区大量发表废名的书信、诗歌、诗论等,成为沦陷区诗歌创作的一面旗帜。新近出版的《吴兴华诗文集》中的附录文章中,有研究者也承认了废名诗论对北方沦陷区诗歌的影响。沈启无则专门最早地研究了废名诗论,他指出:“废名先生及其一派,即是顾到历史的意义,并且依傍文化的,故其性质乃同时是古典的。”这里明确提到“废名先生及其一派”,可见那时废名虽然已回到黄梅乡间,但影响却极其深远,以至有成为一派的说法。弥漫在北方沦陷区诗坛的古典情调,不正是废名诗歌及其诗论阴魂不散的表现么?朱英诞在此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是以废名、林庚的传人的身份最有资格地宣传这一诗潮并亲自参加实践的。他一面在北京大学开讲现代新诗(现存有“现代诗讲稿”),一面发表大量诗作,继承了废名在三十年代未竟的新诗研究工作。四十年代末废名重返北大还特地赞许了朱英诞这一业绩。从这些意义上讲,我们可以大胆地说,诗人朱英诞是不应该被遗忘的,他的诗理所当然地应该与废名、林庚的诗受到同等关注。同样地,朱英诞、沉启无、黄雨、南星、路易士、吴兴华等北方沦陷区诗人也应该受到与大后方“九叶诗人”同等关注。
废名诗学,自潘颂德、冯健男、孙玉石等著名学者开掘以后,近几年来日益受到学界特别是新诗研究学者的关注。最近青年诗人西渡编辑出版的《经典阅读书系"名家课堂》,其中有关新诗部分其实是以废名诗学观为准绳进行选编的。在新诗处境日益艰难的今天,废名诗学观成为一部分人的“危机时刻的诗歌选择”是不难理解的。废名密切关注传统诗歌对新诗的制约,而提出新诗要有“散文的文字,诗的内容”,才能彻底获得自立。于是废名把“新诗要成功为古典”视为“千秋事业”,但这个伟大的新诗征途上,同路者究竟太少,当废名发现林庚、朱英诞二人的诗歌的时候就不免欢呼雀跃了。在《〈小园集〉序》中废名毫不掩饰地祝愿朱英诞在这个事业上有所贡献,并称朱英诞诗的存在好似“六朝晚唐诗在新诗里复活”,而在《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又直接说“朱英诞也与西洋文学不相干,在新诗当中他等于南宋的词”。
作为“废名诗派”的一位重要诗人朱英诞,他在三四十年代诗作的诗歌特色也很鲜明,概括起来大致有以下四大特点:一、用语奇崛,甚至不合文法,但比喻精巧。二、诗思飘忽,不易琢磨。废名读朱英诞的诗也说“不可解,亦不求甚解,仿佛就这样读读可以,可以引起许多憧憬似的”。三、思想深厚,气象澄清,境界新奇,自成高格。四、古典的现代田园诗。将朱英诞的诗与废名、林庚二人相比,我们会发现,在形式上朱英诞受林庚影响多些,但在境界、内容上,与废名更相近、相通。朱英诞诗的晦涩、古朴,更貌似废名,可谓神合。但朱英诞亦绝非对二位老师亦步亦趋,他是有一定创新的。《现代文学三十年》评价朱英诞道:“朱英诞则是陶潜风范的渴慕者,他在想象中过着一种山水行吟诗人的生活,在‘人淡如菊’的散淡闲适的日常生活背后体味自然人性的真意(《读陶集后作》)。作为林庚的弟子,朱英诞的田园化倾向比起导师来既是一种对诗歌风格化的追求,更是一种生活态度,而这种生活态度在战乱年代里具有一种代表性。”
朱英诞其人其诗未受到重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大的背景是整个北方沦陷区的诗人重视不够,只是近年来吴兴华研究稍稍有点起色,而其它如沈启无、黄雨等均无人发掘、关注。其次是他的诗受废名、林庚影响太大,造成的局限性也就很大。此派诗风古朴、晦涩,长期不为主流诗坛接受,直到朦胧诗派崛起的时候,才作为“溯源”存在。关于朱英诞诗的晦涩朦胧,林庚有他一贯的评介和理解。还是在在福建长汀的厦门大学教书的时候,林庚在致朱英诞信中说:“近来诗境进益如何,听兄年来篇什不甚开展,一旦闭目觅句,则又恐易入巧途中,此宋人终身病也。”八十年代林庚继而在《朱英诞诗选书后》中又谈到:“他似乎是一个沉默的冥想者,诗中的联想往往也很曲折,因此,有时不易为人所理解。”三是他的诗集都是自费出版的,不易公开发行拦截了一般研究者的视野。而他生前发表诗作也不多,估计不超过30首,发表他的诗作的主要报刊是《中国文艺》、《风雨谈》、《华北日报》等;朱英诞生前为世人所知的诗集、诗选仅仅只有三种:《无题之秋》、《小园集》、《损衣诗抄》,其中《无题之秋》出版于1935年,《小园集》却因战争原因没有出版,《损衣诗抄》刊载于1943年《风雨谈》;他在文坛交游的圈子也不大,与他谊兼师友的文人有何炳棣、蹇先艾、林庚、废名、周作人、沈启无、李蔓茵、李白凤、闻青等,他所崇敬的诗人有陶渊明、李贺、朱湘等隐逸或悲苦诗人。其中与对他影响最深的是林庚、废名,朱英诞在八十年代还对废名念念不忘。
朱英诞一生作诗在3000首以上,是个典型的“诗痴”,这在中国新诗史上是极为罕见的。一般诗人诗作仅数百首乃至几十首,他恐怕是我国诗歌产量最高的新诗诗人之一。朱英诞的诗歌创作虽然在建国初受到一定政治影响而诗风稍变,但他的诗歌创作道路总体倾向和发展流脉仍是“废名式”新诗一路。老诗人牛汉为《冬叶冬花集》题词时说:“诗的新或旧,主要体现在诗的审美意境与诗人的情操之中,所谓意境与情操与现实的人生是决不可分隔的;而不是学外国诗才能写出新诗,学中国诗的传统就必定成为旧的诗。不能这么绝对的论定。废名先生于半个世纪前论述《冬叶冬花》作者朱英诞的诗时,曾提出这个观点。我以为这个观点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深入地去思考。朱英诞的许多诗直到现在并没有陈旧的感觉,诵读起来还是很新很真挚的。”可以说,在废名诗学的一路上,朱英诞是坚持得最长久的一位,在革命诗歌盛行的六七十年代,朱英诞不畏寂寞,仍然坚持原有诗歌理想,创作大量现代色彩浓厚的诗歌。在废名、卞之琳、林庚与北岛、舒婷、顾城长长的诗歌史沟壑中,朱英诞无疑成为一个有意思的无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