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居,時節如流,揆以物理,則天地莫非以變化為恒常。斗轉星移、白衣蒼狗,此其彰明較著者也,至如潛移默化、名存實遷,則不可不徐察而后致辨焉,所謂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此履霜之漸而稽古之士所宜深惟。
「文章」之名,已歷千載,略考其實,亦凡數變,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魏何晏注云:“章,明。文,彩。形質著見,可以耳目脩也。”唐顏師古則徑曰:“謂《易辭》、《文言》及《春秋》之屬也。”至于宋朱熹,乃權諸說而折衷其言:“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觀三家訓詁,已見參差,視之今日所謂又復何如?先秦之「文章」固非漢魏之著作,六朝之「文章」又奚同于后世所經營?今不揣鄙陋,將以試考「文章」名實之嬗變,起自先秦,迄于清季,期于粗規涯涘,略明源流,至若舛訛謬誤,固不待言,是所乞正于方家。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
然則夫子所謂「文章」可得而聞歟?何注謂“立文垂制”,固非耑指《堯典》而為言,夫子“述而不作”,「文章」之名亦當別有所指。《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此君人之氣象,時人所共推許,“動作有文,言語有章”,豈唐堯之有「文章」乎?其子貢之所稱道也。《左傳》有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堯舜之德布,不必文獻之可徵,孔子得而稱之,蓋法其遺意,而又溫良恭儉讓以行之,乃為子貢所聞而嘆焉,《荀子》曰:“言為可聞,行為可見。言為可聞,所以說遠也;行為可見,所以說近也。”此又言行「文章」之解說。
《周礼·考工记·画繢》:“青與赤謂之文,赤与白謂之章”,《易·繫辞下》又云:“物相雜,故曰文。”是文、章皆駁雜交錯之謂,《莊子》云:“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亦是借指顏色。而諸子之書,若《荀子》《墨子》《文子》之類,亦多采此義。「文章」之謂文字,殆昉于漢。崔瑗《草書勢》曰:“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文本錯畫,寫仿鳥獸蹄迒,而又適以修辭飾言,故推移其義而稱文章,《論衡》謂“學士有文章之學,猶絲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正此之謂。
觀漢所謂之文章之士,如《漢書·藝文志》“文章則司馬遷、相如”“劉向、王襃以文章顯”,《論衡》“漢世文章之徒:陸、賈、司馬遷、劉子政、楊子雲。”其人所體不倫,或史,或賦,或奏議,或策論,然大要皆以文采馳譽當世。
「文章」之體亦泛無所歸,若劉邵《人物志》所謂“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文章之材,國史之任也。”文章特言史筆;《漢紀》“(東方)朔對問響應,權變鋒出,文章辭令,橫辯無窮。”「文章」或謂辭令;《王莽傳》曰“劉歆典文章。”則「文章」者似典籍之謂也;《揚雄傳》“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則文章者又賦也;至于當篇所言“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於後世。以為經莫大於《易》,故作《太玄》;傳莫大於《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於《倉頡》,作《訓纂》;箴莫善於《虞箴》,作《州箴》;賦莫深於《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於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則「文章」者,蓋又囊括經傳史箴賦辭諸文體而為言,是「文章」之名不一定而漢世之說多異辭。
「文章」至于魏晉六朝,流別既遠,名目益繁,《文心雕龙》云“聖賢書辭,總稱文章。”是為統攝之說。鍾嶸《诗品》謂“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曹劉殆文章之聖。”亦皆以書辭為名。《文心雕龙》“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内發,學以外成”“(緯書)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凡此皆以雕琢辭采為事方稱「文章」。魯迅曰:“蓋當時文章界域,極可馳張,縱之則包舉萬匯之形聲,嚴之則排擯簡質之敘記,必有藻韻,蓋移人情,始得稱文。”(《漢文學史綱要》)可謂中肯之言。
「文章」之界域不一,而論其所由来尤棼如難定,雖聚訟千古而終莫衷一是,今試觀諸家之說,以見其優劣得失。梁任昉《文章缘起》曰:“六經素有歌詩誄箴銘之類,《尚書》帝庸作歌,《毛詩》三百篇,《左傳》叔向貽子產書,魯哀公孔子誄,孔悝鼎銘,虞人箴,此等自秦漢以來聖君賢士沿著,為文章名之始。”《文心雕龍》亦謂“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顏氏家訓》曰“夫文章者,原出五經。”是皆謂「文章」源出經典,后世文體各沿枝脈,然持是說者多暢其流而未探其源,經典所自,可得聞乎?
清阮元《文言說》曰:“孔子於《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其《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又云“故古人言貴有文,孔子《文言》,實為萬世文章之祖。”則「文章」之興,盡歸美于孔子。須知圣賢所做為,為後世之師法,而下流之無居,為天下之惡所皆歸。夫子固文教之元祖,至于「文章」緣出茫昧,固不必肇自孔子也。
至劉師培氏乃揣言曰:“蓋古代文詞,恒施祈祀,故巫祝之職,文辭特工……欲考文章流別者,曷溯源于于清廟之守乎!”(《文學出于巫祝之官說》)魯迅宗其說而別有衍釋:“連屬文字,亦謂之文。而其興盛,蓋亦由巫史乎。巫以記神事,更進則史以記人事也,然尚以上告于天。翻今之《易》與《書》,間能得其仿佛,至于上古實狀,則荒漠不可考。”(《漢文學史綱要》)析情入理,持論至允,固視阮說為長。觀楚詞《九歌》《招魂》,可以見降神之辭采華茂,蓋「文章」虛則易翻空出奇,實則難描摹勾勒。此說于理為融,于情為洽,殆可從聽。
杜甫詩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章」之義亦大矣!然古來「文章」之用,每多歧說。或期以揚名,或因而載道,或務為致用,或但求達意,今試縷陳其說如右以見其得失。
魏文帝《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其《與王朗書》又云:“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桓范《世要论·序作》云:“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义,尽极情类,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且古者富贵而名贱废灭,不可胜记,唯篇论倜傥之人为不朽耳”。凡此皆以「文章」為接世揚名之器,后世學人,亦多有以此礪志發憤者,然篇籍日富,作者益多,沙汰海選,湮滅者繁,欲從「文章」致不朽,固不足以憑。
《文心雕龍》:“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宋周敦頤曰:“文所以載道。”(《通書·文辭》)此載道之說,明薪盡火傳之旨,然輪扁之說、言筌之論,已辯于前矣,后世作者雖欲鄭重其事,明文倡道,若昌黎之議古文,阮元之尚文言,但數變文體,屢易風尚,固未嘗脫于形囿以達于“道”。
漢王充《論衡·自序》曰:“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對作篇》又云:“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補于正。”此致用之說,而后世多有遙應之者,如唐白居易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柳宗元曰:“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喻而已。”皆以「文章」為補時達用之作,至宋王荊公發明體用,兼論文質,設喩頗巧:“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章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上人書》)此經世者言,以繩古今文字,則泰半可去。
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蘇軾因而演其義曰:“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此又洞達通脫之說,「文章」者固因時而變體,或濟世用,或攄性靈,或敦教化,要之達意而已矣,清黃遵憲《雜感》詩云:“我物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古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斑爛。”于今觀之,其言可從。
「文章」至于今,則嬉笑怒罵,在所為之,宛然面目,隨文而見。雖足以供一時之快,而辭鄙格卑,往往而是,斯亦不足與觀也。今略考「文章」之源流,淺議「文章」之效用,功謝囊螢,識同窺豹,不揣愚陋之資,徒慕博雅鴻文,率爾操觚,至于邯鄲學步,東施效顰,遂貽畫虎之譏。(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