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解题】
浪淘沙,唐教坊曲。刘禹锡、白居易并作七言绝句体,五代时始流行长短句双调小令,又名《卖花声》。28字,前后片各四平韵,多作激越凄壮之音。柳永《乐章集》中叫《浪淘沙令》。入“歇指调”,前后片首句各少一字。复就本宫调演为长调慢曲,共一百三十四字,分三段,第一、二段各四仄韵,第三段两仄韵,定用入声韵(唐宋人词,凡同一曲调,原用平声韵者,如改仄韵,例用入声,原用入声韵者,亦改作平韵)。周邦彦《清真集》入“商调”,韵味转密,句豆亦与《乐章集》多有不同,共一百三十三字,第一段六仄韵,第二、三段各五仄韵,并叶入声韵。
【赏析】
这首词作于李煜被囚汴京期间,抒发了由天子降为臣虏后难以排遣的失落感,以及对南唐故国故都的深切眷念。全词情真意切、哀婉动人,深刻地表现了词人的亡国之痛和囚徒之悲,是一支宛转凄苦的生命哀歌。
这首小令在结构上分为上下两片,用的是倒叙手法,时间上却有承续:上片先写梦醒再写梦中,梦中的欢乐和梦后空虚的痛苦,时间是夜晚;下片写凭栏远眺的所思所感,时间是第二天的雨中。
上片“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三句,说的是五更梦回,薄薄的罗衾挡不住晨寒的侵袭。帘外,是潺潺不断的春雨,是寂寞零落的残春;这种境地使他倍增凄苦之感。这里的“寒”并非是专指“五更”时分的料峭春寒,更是指心里的寒意。而这个心里的寒意又并非是气候所引起,更多的又是来自亡国之君、“身为臣虏”的伤感和压迫感。据说李煜写此词后,“未几下世”可见这两句是他三年囚徒生活最真实的感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两句,是回过来追忆梦中情事,睡梦里好象忘记自己身为俘虏,似乎还在故国华美的宫殿里,贪恋着片刻的欢娱,可是梦醒以后,“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梦中欢乐、梦醒凄凉;今日囚徒、昨天君王、故国千里、异乡作客,如此巨变自然加倍地产生深哀巨痛!
下片由长夜转入白天,由对梦境的追忆转入现实生活之中。其中“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是个过渡说“独自莫凭栏”,是因为“凭栏”而不见“无限江山”,又将引起“无限伤感”。“别时容易见时难”,是当时常用的语言。《颜氏家训·风操》有“别易会难”之句,曹丕《燕歌行》中也说“别日何易会日难”。然而作者所说的“别”,并不仅仅指亲友之间,而主要是与故国“无限江山”分别;至于“见时难”,即指亡国以后,不可能见到故土的悲哀之感,这也就是他不敢凭栏的原因。在另一首《虞美人》词中,他说:“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眼前绿竹眉月,还一似当年,但故人、故土,不可复见,“凭栏”只能引起内心无限痛楚,这和“独自莫凭栏”意思相仿。最妙的是小令的结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两句。“天上人间”,是说相隔遥远,不知其处。这是指春,也兼指人。词人长叹水流花落,春去人逝,故国一去难返,无由相见。在手法上,词人一连用五个名词或词组构成联喻,用以比附不可能再回到故国、故都。这种“别时容易见时难”,就像“流水——落花——春去”、“天上—人间”。这五个名词或词组,前三个是不可重复的客观景物,后两个是个巨大差别的前后对比。这种比喻不但绝妙地表现出这位梦中帝王和梦醒后囚徒巨大的心理落差,对后代词人也产生极大影响。唐人张泌《浣溪沙》有句:“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之句;宋人贺铸《青玉案》的结句也是连用三种景象来比喻自己的愁绪:“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首词受到历代诗家的高度赞扬:
清人陈锐云:古诗“行行重行行”,寻常白话耳。赵宋人诗亦说白话,能有此气骨否?李后主词“帘外雨潺潺”,寻常白话耳。金元人词亦说白话,能有此缠绵否? (《褒碧斋词话》)
明人顾从敬《草堂诗余正集》:“梦觉”语妙,那知半生富贵,醒亦是梦耶?末句,可言不可言,伤哉”。
清人贺裳《皱水轩词筌》:“南唐主《浪淘沙》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宣和帝《燕山亭》则曰:‘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其情更惨矣。呜呼,此犹《麦秀》之后有《黍离》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王国维说的《金荃》、《浣花》,分别是晚唐温庭筠和韦庄的词集,温庭筠和韦庄是“花间词派”的代表人物。在王国维看来,李煜代表的南唐词,其艺术成就要超过花间派。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