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岁的上海农村老太许凤英“崇拜”两个人: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亨利·卢梭和德国当代艺术家安塞尔姆·基弗。
姜子牙70岁下昆仑山,褚时健70多岁开始种橙子,许凤英也一样,在古稀之年和一个全新的、让人意想不到的领域结缘,并深陷其中。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老妇人,这些年迷上了画油画。不仅临摹,还写生;不仅自画自看、自娱自乐,还开画展。
数年前患直肠癌后两次手术的经历,并没有打消她对于油画的热情。她说:“我要把全村的房子都画下来。”
“不就是两根竹子嘛,我也能画”
许凤英是青浦朱家角林家村人。和油画结缘,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
数年前,她被查出患有直肠癌,2015年6月动了手术。到了八月末,眼看高秋到来,农忙时节村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许凤英手痒闲不住,也下了地。“结果肚子就开始痛,女儿急坏了,带我去医院一查,刀口开裂了。”一年后,许凤英又动了第二次手术。这次,她的女儿女婿生怕再出岔子,在医院陪了她整整一个月。“回家之后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家静养,千万别下地了。”
整天待在家晒太阳的日子有点无聊,许凤英就琢磨着找点事情干。她想起了2014年女儿带她去迪拜旅游时的一段插曲:一天在吃饭时,她看到餐厅墙壁上挂着一幅装饰画,画的是两根竹子。她觉得很好看,就问女儿那幅画大概要多少钱。女儿长期从事文创产业,看了一眼后告诉她,大概要几万元。“我吓了一跳,再好看也不就是两根竹子嘛,哪值这么多钱?我当时就想,这种画我也一定能画。正好,我们村里老有画家老师来来往往,我就有了个念头,想跟着他们学画画,看看自己能不能画出那两根竹子一样的画。”
朱家角镇水流潺潺,古韵厚重,与昆山淀山湖镇接壤,交通便利,艺术气息浓厚,很对艺术家的胃口,不少艺术家常年驻扎在此从事艺术创作,其中一个重要“据点”就是许凤英所在的林家村。
朱家角镇。许凤英生活在朱家角林家村。
许凤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女儿女婿。“我们在村里有一些艺术家朋友,有机会的话让岳母跟着他们学点东西,总好过下地干活吧。不过我们也叮嘱她,每天最多画一小时,不然刀疤还会痛的。”女婿张瑞杰说。
许凤英至今清晰记得开始画第一幅画的日子:2016年12月2日。当时天气转冷,冬天渐近,眼看着屋外行道树的叶子快要掉光了。“我急啊!这些树多美,叶子掉光了就没有景色了,想着要赶紧把这美景画下来。”当时,许凤英天天向驻扎在村里的一位王姓画家软磨硬泡,最终画家答应了教她画画。
许凤英崭新而神奇的艺术之旅就此开始。那一年她69岁。
“师父把我画到一半的画刮掉两次,我委屈地哭了”
一开始,许凤英非常自信。她年轻时是个很有功底的绣娘,极擅绣花。她的女儿告诉记者,小时候家里买不起书包,许凤英就用碎布片给她缝了一个,不仅结实还很漂亮。
可现实是很“残酷”的。许凤英完全没料到,艺术家对于作品有多么严格:她的第一幅油画作品,被“师父”从画布上刮掉了两次。
许凤英的第一幅画,非常自信地选择了写生,画的是从自家农宅三楼望出去的稻田景色。那位王姓画家教给了她一些基本功,比如怎么打底,怎么上色,怎么运笔等等。“那一天我画了整整一上午,仔仔细细地打底色,没想到中午师父跑过来一看,把我的画从画布上刮掉了,让我重来。我那个心疼啊!当时直接就哭了。”
没办法,师父要求重画,只能重画。没想到许凤英又画了一半之后,师父又把她的画刮掉了。“说我的色彩不对,比例也不对,再画下去也没用,说得我又想哭了,但我忍住了。王老师看我情绪低落,就问我,你想不想好好画?我说,想!王老师说,那就再来一遍,好好画。”
许凤英的作品。
学任何一技之长都是如此:一时兴趣往往撑不了很长时间,要想学有所成,免不了苦熬和坚持。有了两次“打击”,许凤英开始老老实实从临摹学起,临摹最多的是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亨利·卢梭的画。她没有学过素描,没有任何绘画基础,不懂怎么抓形,也没有物和物之间的前后、大小、比例关系等概念,王老师就教了她“画格子”的诀窍:把要临摹的画和自己的画布都打上九宫格,这样就相当于把一幅画作分成了九块拼图,大小比例就不容易出错。
许凤英尝试的第二幅画,是临摹一幅国外的名画。“画上是一个外国女人,长得非常好看,可是我画不好看,画的大腿和膀子都太粗太胖了,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王老师说,画人太难,让我别再画人了。”
许凤英坦言,刚开始学画的时候有点“痛苦”,想学却又画不好。“感觉自己走在朱家角放生桥上面,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卡在桥当中了。”不过熬过了那段时间,许凤英渐渐总结出了自己的诀窍:“画画其实和打毛衣是一样的:都要打格子,都要细心,油画是一层一层往上铺,打毛衣是一针一针往下织。最关键的是,织毛衣学会之后就容易了,画画也是。”
之后,许凤英把自己的绘画对象固定在景色和静物上,尤其是乡下的景色,因为“画起来更有感情”。她画门前稻田里飞过的白鹭,画路边树叶由绿变黄的水杉,画屋后静静流过的小河……
“我管他们叫老师,他们管我叫亲妈”
后来,王姓画家从林家村离开了。许凤英又给自己找了其他“师父”,只要有艺术家来村里,她总要上前讨教一番。
她请教一位杨姓画家,干枣要怎么画、鸭子要怎么画,画家告诉他,干枣的颜色难调,要先调出咖啡色和紫红色,然后在把这两种颜色按比例调在一起,干枣的褶皱、光影也很难画,要一笔一笔、一块一块仔细揣摩;至于鸭子,关键是羽毛的纹路,头的羽毛和身体的羽毛纹路不能一样,不然画不像。
她看到一位驻村开工作室的王姓导演有很多好看颜料,就去问她怎么调出来,王导演直接爽快地送了她一些。“把我高兴坏了,连忙记下了颜料的牌子和型号,发给了我的外孙,让他帮我在网上多买一些。”
由于许凤英年龄比较大,她和艺术家之间的称谓就很有趣。“我管他们都叫老师,但他们都管我叫亲妈。”“亲妈”,在林家村一带本地话里是“外婆”的意思,艺术家们敬她年纪大,又看她有一股潜心钻研艺术的劲头,都很喜欢她,就跟着许凤英的外孙一起叫她“亲妈”。
一幅油画画起来非常麻烦,一层一层油彩铺上画布,一层干了才能再画下一层,一幅画起码要画一个月,可许凤英乐此不疲。画得多了,她也总结出了自己的门道:“我最喜欢画树,因为画起来最简单——树干树枝是直的线条,树叶是小色块,但树画好了非常好看。”
许凤英的女儿也很鼓励妈妈的爱好,2017年10月时,女儿为妈妈在村里办了一场小规模的画展。“当时好多左邻右舍都来看,都说我画得好,我说这没什么,这就和打毛衣是一样的,你们会打毛衣,也一定能学会油画。”最近,许凤英和女儿女婿正在筹备下一个画展。
许凤英告诉记者,现在她看到什么美景都想拍成照片、回来照着画。“邻居家晒稻柴、农民在田里挖茨菇,都是非常美的,我都想画。”她常常留意身边的各种房屋装修、室内设计细节,感觉好的就拍下来。她每天晚上“眼睛闭起来想到的就是画画”,有时候实在手痒,晚上也会爬起来画,“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手上的颜料都没洗干净。”她还搜集了各种各样的画册,2017年夏天时,为了去看安塞尔姆·基弗的中国巡展,她特意让女儿带她跑到南京去住了三天,看完展心满意足地回青浦,“太好看了,这才叫艺术!”
“有的景色不画下来,就再也看不到了”
油画,让许凤英产生了不少改变。
以前许凤英总想着下地干活,一旦闲着就焦虑、心情不好,现在没事就在画布上画上几笔,平时翻翻画册、去村里艺术家那儿走走,再也不会闲得发慌了。
油画让许凤英看到了更大、更深邃的世界。她以往有很多东西都不愿意吃,也不想尝一尝,这几年想开了不少,有时会自己跑到朱家角古镇上去买一杯香浓的珍珠奶茶喝。
许凤英告诉记者,画画让她变得开心了很多。“拿起画笔,对着眼前五颜六色的画布,心里是非常开心的,愿意一直这么待着。自己情绪也变好了,家里有些事儿难免会和家人发生些小争执,以前我比较容易生气,现在我稍微争上几句就不争了,我扭头就去画画了,专心画上一会儿,就心平气和了。”
不过,有件事让许凤英有些担心。这些年朱家角的变化很大,发展很快,她怕有些景色如果不画下来就再也看不到了。“比如我画过一幅鸭子在水里戏水的画,其实这是我想象出来的,画的时候河里并没有鸭子——林家村属于水源保护地,家家户户早就不允许养鸡养鸭了。再比如,有些地方的田块、河流也一直在发生变化,这个月画下来是这个样子,下个月再去看就不一样了。”
正因为此,许凤英现在想多出门看看,发现更多的景色,把美景“固定”在画作中。“我就想多画一些乡下的景色,玉米啊,河流啊,麻雀啊……村里有各种各样的房子,每一栋都不一样,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已经画了三栋房子了,我想要把全村的房子都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