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文学发展至宋朝,又入一个黄金时期,人才辈出,各领风骚,陆游算其中的异数。之所以说陆游是异数,因为他身上存在几大特点:
不可多得的高寿。陆游活到85岁,这除了晚年注重养生,也得益于他“八十可怜心尚孩,看山看水不知回”的童心;
不可多得的高产。他自己在诗作中称“六十年间万首诗”,据统计,留存于世的有九千三百多首;
不可多得的爱国。通读陆游诗集,你会发现,爱国情怀贯穿他一生,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到鸡皮鹤发的老翁,侠肝义胆,没有一天不在忧国忧民。
临了,还不忘叮嘱儿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因为这样一颗爱国的拳拳之心,在周恩来眼里,宋朝文豪之中并非苏东坡第一,而是陆游第一。
不可多得的爱情诗。在儿女私情上,陆游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和唐婉谱写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悲歌,历来被传为千古佳话。正因为有这样的切身体验,言为心声,写出来的爱情诗才格外有感觉。
钱钟书曾说:
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泊、笨拙、套板。
人无癖,不可交。日常中的陆游是性情中人,除了爱国,还爱书、爱梅、爱书法、爱记梦、爱看山,更是“嗜酒在膏肓”。总之,情趣十足!
“酒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它无孔不入。忧愁要它,欢乐也要它;孤独要它,群体也要它;天气好了要它,风霜雨雪也要它;爱情要它,失恋也要它。”黄永玉这话用来形容陆游恰如其分。
诗与酒,是他始终如一的生活方式。不同时期,不同滋味的诗与酒。
诗酒趁年华,青春不虚度。壮志凌云的诗,意气奋发的酒——这是少年时期的陆游。
陆游出生于1125年。金国灭辽,随后发生靖康之难,北宋王朝风雨飘摇。
在这最好也是最坏的时代,他从小跟随家人四处逃难,颠沛流离,看多了战火之下的破屋残壁,民不聊生,加上受到父辈爱国思想的熏染,抗金复国的种子在年幼的陆游心中埋下。
因为天资聪颖,爱书成痴,又喜好诗文,二十来岁的陆游被乡人誉为“小李白”。
束发之年,作为陶渊明、诸葛亮等大神的超级粉丝,陆游风华正茂,也能够吟诗作词。16岁,去临安应试,与小伙伴举杯畅饮,“酒酣耳颊热,意气盖九州。”
考场失意,情场得意,陆游收获让他刻骨铭心的爱情。
20岁那年,元宵灯会上,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他与表妹互生爱慕。既是亲上加亲,陆家用一根家传凤钗作信物,为陆游和唐婉订下这门婚事。
连理既结,丽影成对。没承想,陆母期盼儿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以唐婉耽误儿子前途、使其沉沦儿女情长为由,棒打鸳鸯,生生地将两人拆散。
陆游百般不舍,奈何母命难违。一纸休书,将妻子遣送娘家。这厢,陆游另娶王氏,生儿育女;那厢,唐婉重扫娥眉,另嫁夫婿,宜室宜家。
从此一别两宽,只能各自珍重。
仗剑走天涯,饮酒闯江湖。豪情万丈的诗,满腔热血的酒——这是青年时期的陆游。
好男儿志在四方,或许也是有意离开这个这片伤心之地,陆游再婚之后,离开家乡,开始了一段游侠生涯。
陆游从小心怀宏愿,那就是为抗金复国而奋斗,他在诗文里写道:“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赤子之心,可见一斑。
为此,他夜读兵书:“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勤练剑术:“十年学剑勇成癖,腾身一上三千尺。”除此之外,还不忘拜师访友,结交能人奇士:“少时酒稳东海滨,结交尽是英豪人。”
陆游能文能武,性格豪爽,在众人眼里,有朝一日他一定大有作为。在陆游自己心里,人生梦想只有一件,那就是抗金复国!抗金复国!抗金复国!
感情上的失意让他陷入低潮,却也成为厚积薄发的一个积累阶段。
所以说,任何事情都有正反面,不顺的时候,不妨挪一个位置、换个角度去走,人生就会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又一村。
思念成灾的的诗,不是滋味的酒——这是面对失败婚姻的陆游。
江湖闯荡十年,游子归来。
沈园里莺飞燕舞,春光无限,陆游与前妻唐婉不期而遇。人依然那个人,只是时光不会倒流。
十年之前,两人相依相伴,举案齐眉,花前月下谈诗论词,每一寸光阴都是温柔似水。
十年之后,在红尘深处重逢,已经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望着不远处的唐婉,陆游自己也扼腕叹息,曾经属于自己的心头朱砂痣,如今已成为床前明月光,伴他人身旁,浅斟慢酌。
唐婉的丈夫赵士程则表现得慷慨大方,命人给自己前辈送来一壶酒。这酒,大概是陆游一生中喝过最不是滋味的一次。
多少爱恨离愁,已在心海掀起汹涌波涛,多少千万言语,无人可倾诉,只能借着酒意,交付诗文: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再回首,情难枕。
唐婉回去之后,没过多久便抑郁而终。活着的人,是怀念,是悔恨,都已回不去,只有收拾心情,通过仕途实现英雄梦。
恬淡的闲诗,自在的浑酒——这是第一次罢免闲居的陆游。
1158年,陆游34岁,初入仕途。他宣扬北伐抗金,收复中原。主张未被采纳,却以莫须有的罪名罢免回乡。
读书、写诗、饮酒、闲逛、看儿童骑竹马放纸鸢,这些都是乡隐生活的主要内容。天地有大美而无言,只有当一个人闲下来,才能领略大自然的可爱。
外面的风景不过是一个人自己的心情。
这次回到故乡,时过境迁,对于小时候长大的地方,陆游看到别样的山水江南,有了闲适诗的代表作《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官场混迹多年,见多了套路,回到乡村,被淳朴民风与田园风光所吸引。米酒飘香,菜肴丰盛。这日子,舒坦!
苏东坡曾说,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乃是主人。无争无斗的生活气息,柳暗花明的美景良辰,让陆游不禁萌生出在此终老的念头想。
生活并非如人所愿,他需要养家糊口,更有无法割舍的复国梦想。46岁,陆游入蜀做官。
在南郑,投笔从戎,快意恩仇。“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种军旅生活匆匆半年多,却成为他的流年岁月。
这段经历,对陆游的另一个意义是让他的诗歌风格,从模拟前人的端庄雅正,转变到创作性极强的现实主义。
在雨中,陆游骑着毛驴进入剑门。游走于巴山蜀水,朝廷的不作为让他有心抗敌报国无门,很多时候只能寄情山水,寄情诗与酒。
1180年,陆游再次以莫须有的罪名罢免回乡。
杏花春雨的诗,一醉方休的酒——这是第二次罢免闲居的陆游。
在故乡山阴,陆游躬耕田野,过起“草草半盂饭,悠悠一碗茶”的简朴日子。
有时候,闲卧屋内,翻看陶渊明的诗句,一卷还没看完,又得趁着外面小雨去瓜田锄草;有时候,在乡村阡陌上信步而行,听听远处寺庙的晨钟暮鼓,看看近处酒家的灯影摇曳;有时候,趁着酒兴,提笔疾书,借此宣泄郁郁不得志的愤懑……
这种辛劳与闲适,看似与他偶像陶渊明当年的生活非常相像,事实上,陶渊明清真恬淡的境界,陆游无法达到,因为他始终心系抗敌复国的梦想。
身闲心不闲,学剑四十年,他一直在等待、在期盼宝刀出鞘的时机。
闲居五年,重新出仕。在临安,陆游写下著名的《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春寒料峭,春雨绵绵下一夜。诗人旅居异乡,一个人听雨,一个人写字,一个人品茶,一个人独酌,十分寂寥,十分想家。
此时此刻,陆游忽然觉得,人一旦闲下来,一天漫长得好似一年,几杯酒下肚,天大的事,也不去管了。
一个人的自我,在深爱的人事面前才会得以展现。当一个人觉得时间缓慢,说明所过的生活并非他所愿。
陆游,似乎为了抗金复国而生。
诗依然是铁骨柔肠的诗,酒已是醉生梦死的酒——这是第三次罢免闲居的陆游。
任何时代任何国度,每个人心中都怀有一份爱国之情。风雨飘摇的南宋,国家命运与个人维系得尤其紧密,因此,爱国诗人要多于其他朝代。
随着抗金复国的希望日益渺茫,很多人变得低沉,不再坚持。陆游却是异类,爱国情怀早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终身不渝。
陆游从来不愿偏安一隅,他抓住每一次在朝机会,针砭时弊,主张抗金。往往梦想很美满,现实总是很残酷,那些抗敌主张始终未采纳,爱国诗篇触怒当权者。
1190年,朝廷又一次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罢免回乡。
无异于之前,乡野生活宁静平淡,有大把空闲时间用来读诗、饮酒、练习书法。生活艰辛,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陶渊明同样,需要在田里劳作,雨停之后下地锄草。
失眠的夜里,坐在月光下独自垂钓;有时,带上药囊去帮村民们看病施药,聊至兴起留下小饮几倍;有些时节,荠菜开花,老笋成竹,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还很阿Q地和别人聊着家事国事天下事……
一腔热血英雄梦,即便行至暮年,人似残烛,壮志未酬。这一生,未能上战场奋勇杀敌,至少可以在梦里做一匹战狼,金戈铁马,所向披靡。
68岁那年的冬夜,听着屋外雨横风狂,想着现实之中祖国的风雨,想着自己的人生境遇,陆游不禁滑入梦境: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弗洛伊德所言,梦是对欲望的满足。
梦未必能够圆满,现实中的人生总有未完成。
怀念旧人的诗,怀想旧梦的酒——这是行至暮年,人生未完成的陆游。
如果说,未能实现浴血奋战、抗金复国的梦想属于陆游平生憾恨,那么与唐婉爱而不能的眷恋便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不论谁,对爱情的流连除了心中不灭的诗意,更需要一份旺盛的生命力。古代文人墨客中,鲜有人在暮年描写自己的儿女情长。在这件事上,陆游也是一个异数。
耋耄之年,一次次重游沈园,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然后写下一首首怀念诗文。
75岁,陆游重游沈园,写下“伤心桥下春波碧,曾是惊鸿照影来。”
81岁,陆游重游沈园,写下“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84岁——去世前一年,他还在春游归来写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园里的锦簇花团,定然让他回想起新婚燕尔的良辰美景佳人相伴,也回想起当年与她的不得已的离别,还有不期而遇的重逢。想想真是如前人所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漫漫一生,却来不及爱一个人。
1210年1月26日,陆游带着对祖国统一的未完成的英雄梦,带着对失去的爱人的深切思念黯然离世,享年85岁。
一生闯荡南北,爱国无问西东。
一生曲折沉浮,时仕时隐,山重水复确无路、柳暗花明不见村之后,依然自嘲“老翁其实尚童心”。
这样的陆游,让我想到木心一句话: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唯一能做的是长途跋涉后的返璞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