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古代的插图与人物绘画,陈老莲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鲁迅的藏书里,有三本关于陈氏的书,且在言谈里对其颇有好感。1934年,在致郑振铎的信里,鲁迅说:“底本如能借出,我想,明年一年中,出《老莲画集》一部,更以全力完成《笺谱》,已有大勋劳于天下矣。”鲁迅的看重陈老莲,自然是思想与艺
术层面的因素,对这位古人的气质,有赞赏的情感在。中国旧时画家,能在精神深处呈现出独立思想与艺术品位者,可数的人物不多。而陈氏却以自己的绘画,笼天地之精气,凛凛然有神光,为天下人所叹,那是很不容易的。
鲁迅接触陈老莲的作品,当是青少年时期,后来重提此人,欲流布其艺术,还是晚年的事情。这与他提倡木刻艺术有关。新生的木刻要走好自己的路,其一是学习洋人的东西,比如英国、俄国、德国的传统就是不能不注意的存在。其二是从祖先的遗产中摸索经验,可惜这些传统一点点中断了。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木刻尚在萌芽状态,鲁迅看到了吸收中外传统的意义,在中国旧遗产里就找到陈氏。我以为这里有先生的一种寄托。旧式绘画的什么因素打动了鲁迅,是大可细究的。
陈老莲本名陈洪绶(1599———1652),字章经,号老莲。系明末清初的画家。浙江诸暨枫桥人。处于易代之际,却不随波逐流,为人耿介而高傲。其所画《屈子行吟图》、《水浒叶子》等,气韵高远,有奇崛之势。
我读陈老莲的作品,印象是很会画人物的神色,尤对逆俗之人有一种敬意,能捕捉到心灵的本色。比如《九歌图》中的“屈子行吟”,屈原的清瘦、孤苦之影飘然入眼。人的状态栩栩如生,似乎是《离骚》的绝妙的注释。中国人描绘屈原有多种,陈老莲却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创作。如若不是从心底体味到诗的真魂,是不会将图景变得这么传神的。陈氏做画以简约为美,几笔之中,形态毕现。这种白描的手法,实在是古人的高招,与诗词的魅力是同构的。他画的“湘君”也有神异之色,隐隐带着巫气。对“山鬼”的理解十分得体,好似把神话里的玄奥呈现出来了。在为《西厢记》做画时,大胆地写意,敢点染人的心性之意,女子的形象优美而有质感,绝无道学的阴暗。最有意思的是他的《水浒叶子》,为那些匪气很浓的人造像,形态各异,野性里透着幽默,人的放荡不羁的个性,纷至沓来,是一组动人的群像。我看他的各类作品,曾暗暗猜想其平生的形状,大概也有点狂人之态吧,所画之图,没有浸泡到一点脏水,把尘世中灰暗的俗音去掉了。在那样一个乱世,偏偏寄情于非正宗者的世界,和俗调每每反对,说明其内心存有一片净土。难怪张岱看到他的画那么兴奋,大凡厌世又冷视江湖者,身处红尘又出离于红尘,艺术则贴近人间又远离人间,在离与不离中见到真义。诗人中陶潜如此,王国维亦如此,陈老莲在笔墨图画里,散放出的也是这个东西。
友人裘沙曾着有《陈洪绶研究》,内收陈老莲作品若干。裘沙是鲁迅研究者,海内外闻名的画家。他一面深研鲁迅,一面在陈氏那里沉思,二者给他的启迪非他人可以相比。追溯鲁迅的东方美学基础,以及与传统绘画的关系,不能不在陈老莲那里驻足片刻。裘沙注意到了其中的关联,找到了逻辑的脉络。这一本书给我很大的教益,有时想想,他们之间复杂的联系,没有生命体验者,大约是体味不到的。